祁康霖
胡河清说“王朔和刘震云是‘京城两利嘴’”。王朔则说“刘震云能用一句话说清的事,他用了三页来说”。“利”是一针见血的畅快;而从“一句”到“三页”则是冗杂。作家说话与写作风格之间为何会有这种反差?其实,这是刘震云为表达人际交往时心理和语言之间矛盾的有意为之。
“一万句”是繁复与过剩。小说中大量运用曲里拐弯且非常拧巴的句式,如“也不是……也不是……而是”“不是……也不是……还是”之类。不仅语言重复,就连姓名也在杨百顺、杨摩西、吴摩西中重复。命运也在两代人“出延津”与“回延津”中重复。把一件事掰成两件事说;好话变成坏话讲;客套的瞎话、假话中间杂掏心窝的话。例如,无论是杨百顺的想借宿,师傅子女的不同意,还是师娘的维持现状,本可一句话轻松解决,却因隔阂都说不出那“一句顶一万句”的真心话。这也是我们的通病,我们常被“摆不清”“理还乱”的烂人情和糟心事包围,说着不得要领的废话,导致我们都被“一万句”中也找不到“一句”有用的无效沟通包围。
重复的背后是孤独。为什么会在“一万句”中兜转?要么因不投缘而“说不着”,要么因隔阂深而“不能说”,这些都注定我们总在孤独中挣扎沉沦。与马尔克斯笔下布恩迪亚家族七代人在行为重复中的命运孤独相比,刘震云则描写词不达意的话语中的内心孤独。马尔克斯的孤独是人类的孤独,刘震云的是中国式的孤独。因为,喜欢说一万句,是相比西方,更追求含蓄的我们民族的表达习惯。
“一句”是对孤独的解构与突围。与“马孔多镇从地球上刮走,从此这个村镇就永远地消失了”的无有出路相比,刘震云似乎在探寻“一万句”无效语言背后的“那一句”。这是刘震云对孤独的突围,是他在孤独、遗忘等沉重主题上涂抹的一抹亮色。
故事中的“这一句”是什么?是何玉芬“日子是过以后,不是过从前”,解开了牛爱国的心结。是老马“进了新学就等于进了县政府,进过县政府,回家卖豆腐就能卖高价”,改变了杨百顺的人生。是老詹的“咱还是‘嫁’了吧”,让杨百顺入了赘。正如歌德说“决定一个人一生及整个命运的,只是一瞬间”。
刘震云最想说的“这一句”是什么?是“找到一个人,告诉他一句真心话”。这就是他在话语、精神等损耗中寻求的精神突围。
“一句”后以审美回望“一万句”的繁复又该如何评价?海德格尔认为“我们拨弄语言时踌躇满志,结果到头来被语言所操弄”。即人说话,话亦拿人。生活中,一万句是废话,但文学的万句会构成“繁复”特色。这种语言风格也是《一句顶一万句》荣膺“茅盾文学奖”的因素。事实上,回环复沓、含蓄蕴藉也是传统的审美。小说求草蛇灰线;曲词讲庭院深深;史学要春秋笔法;战术追围魏救赵;建筑重曲径通幽……
“话拿人”下有孤独,人在话中会迷失。作者是“利嘴”,一句顶一万句中的“顶”也标示他对率真的追求。《一句顶一万句》是生活思考,不知刘震云先生是否有意另著《一万句的悠游》,来雕琢一万句中含蓄繁复的艺术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