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源
何为野草?抵得住强劲的朔风,耐得住席卷的扬沙,兀自扎根于皴裂的泥土。即便拥有如此顽强而坚忍的生命力,可野草终究是一株草,就如命中冥冥的注定,地火的奔突终将使之化为灰烬,随后淹没在历史的尘埃之中。不但要遭受毁灭,它亦要独自承受生命中明与暗、生与死、希望与绝望的缠绕纠葛,以此反抗暗夜的虚空,获得灵魂的安宁,一如鲁迅在他所身处时代的姿态。
正如鲁迅所言,《野草》是属于我自己的。这本独语式抒情散文诗集,通过“陌生化”的语言形式与诗学特质打造了一个诡异奇谲、幽暗深邃、神秘莫测的美学迷宫。其以如梦境般跳跃的造境方式为其外在形式,突破了诗歌常规的韵律和规则,颠覆日常语言的内涵和逻辑,给人以剧烈的审美冲击。《秋夜》的开头即是“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把人迅速拽入到周遭环境的陌生与疏离之中;《希望》中将“青春”比作“僵坠的胡蝶,暗中的花,猫头鹰的不详之言,杜鹃的啼血,笑的渺茫,爱的翔舞”,颓唐、失落、悲凉的情愫在行文间暗流涌动;《死火》里创造了融冰冻与燃烧于一体,近乎于悖论的“死火”,象征了对于自我强烈的生命追问。
《野草》语言的杂糅繁复,意象的变幻莫测,最终实则都为鲁迅对于“人的个体生命”的凝视,成为开启鲁迅隐秘的精神世界最为重要的一把钥匙。鲁迅在经历了“第二次绝望”,也即五四运动的落潮,新文化运动同人的流离,军阀割据的混战与黑暗社会的压迫下,《野草》应运而生,亦标志着鲁迅文学生涯的一次重要转折。
与其说是时代的使然,《野草》中更多则是鲁迅不断探寻、解剖、反思、叩问自我,从本真的体验出发,“上穷碧落下黄泉”地求索生命的真谛。明与暗、生与死、过去与未来、希望与绝望……这些辩证统一的人生命题在作品中反复回旋流转,折射的是鲁迅内心中无尽的矛盾、纠结与冲突,也是他所亟须直面的生存困境。然而,过去与未来的神话殊途同归,终将成为暗夜里的虚空,也印证着他那一句“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他否定希望的同时亦否定了绝望,全因为“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那么作为个体的人真正的精神避难所究竟在何方?在否定之否定的结构中,鲁迅悬置、推倒了一切附加的、虚浮的、神秘的概念,回溯到人本身的存在,回归到当下,并以激烈而昂扬的姿态,向世人宣告了他的态度——“肉薄这空虚中的暗夜”。
漫长空无的暗夜并没有摧毁鲁迅的意志,而是成就了他反抗绝望的生命哲学,因为反抗,他实证了存在,因为反抗,他获得了超越。《过客》中的“过客”形象昭示着鲁迅最后做出的选择:以走来,也以走去,以行走的姿态、行动的力量去反抗那暗夜的虚空。“野草”也因此隐喻二十世纪中国的忧患心灵的自我挣扎与蜕变的过程,以“虚妄”为支点,以“肉身”为本质,以“行走”为形式。
生命的野草无惧狂风的存在,亦步亦趋地反抗空虚的暗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