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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与历史交织的多重奏——评《碾压甲骨的车轮》

柳紫恩

迟子建《碾压甲骨的车轮》这部带着魔幻现实主义和悬疑色彩的小说在娓娓道来中以樱花奏鸣曲、甲骨变奏曲、洞庭街小步舞曲和马车轮回旋曲四个乐章展开,使文章充满了音乐性与节奏感。小说以现实与历史的双重空间为背景,通过一只碾压过甲骨的车轮,串联起一百多年来家族与时代的命运。以主人公之一的李贵失踪为线索,引出其祖父李满与晚清学术名流罗振玉、王国维以及甲骨文失散的历史事件。在寻找李贵的过程中,现实与历史时空交错,构成了一个扑朔迷离的悬疑故事。

本文将从现实与历史两个时空下的意象与主题、人性与宿命、人称与视角等方面阐述小说的时空“多重奏”。字里行间,琴弦拨动,乐声响起,奏响了谁的命运?交织了谁的人生?落幕了谁的故事?在历史与现实多时空下来回穿梭,一曲终毕,让我们见证了一场起承转合的舞台,一场酣畅淋漓的落幕。

一、意象与主题的交织

历史时空下的甲骨与车轮,现实时空下的樱花与银杏叶,这些意象都有着独特的象征性与暗示性,为主旨的抒发作了独特的贡献。这些意象的象征与隐喻,有如天平,使得小说在魔幻与现实之间达到了一个稳定的平衡点。

甲骨隐喻了命运,被马蹄踏碎的甲骨正如原文从李满开始的几代人厄运连连的命运,也如一些如罗振玉藏品般珍贵却惨遭损坏的文物命运。不管是现实时空下,还是历史时空下,不管是王国维、罗振玉一家,还是李贵及李贵祖上一家,他们的最终命运都如马蹄下的甲骨一般,前半生光景一碾就四分五裂,昔日往事都如四分五裂的镜子,再难复原。而车轮也不仅仅是李家寻找的那个马车车轮,更是象征着滚滚而来的历史车轮。车轮里附着碾碎甲骨的冤魂,它咆哮着、呜咽着,从古至今,那份践踏文化的痛深入骨髓,伴着文化损失的不可言说之沉重,值得我们时时刻刻铭记在心。正是这种对文化的忽视与践踏,是这轮诅咒的不竭动力。李满痛失所爱,公公进狱服刑,李贵消失不见,儿子疑似犯罪……历史车轮滚滚向前,数代人下,承载着李家诅咒命运的车轮不停地流转着,正如他们宿命般的无常命运。在对甲骨文的深情回望中,回荡在心间的是对中华悠久历史文化的敬畏和守护之心。面对那些如文中甲骨般命运的文物我们该怎么办?历史的车轮该何去何从?人物命运的轨迹将要驶向何处?作者表达的对于文化意义、保护与传承的深刻主题给我们读者留下了深刻的思考空间。

文章开头的樱花象征着美好的易逝。正如公公落马前我们优渥的生活就如樱花一般,美好却十分的短暂。李贵在家里落魄后喜欢上去龙王塘赏花。他赏的不仅仅只是眼前的樱花,更是他过往锦衣玉食下的花团锦簇。他优渥的生活仿佛过眼云烟一眨眼就没了,在欣赏短暂的绚烂的樱花下,他暂时忘记了眼前的窘迫,仿佛还是在绮丽万花筒中生活着。但美梦终究是梦,梦便有醒来的那一刻。庄周梦蝶、大梦一场,人终究还是要面临鸡零狗碎、一地鸡毛的现实。他每次赏完樱后对妻子的恶劣态度源于他看见已习惯现在生活、务实的妻子就知道赏樱时沉溺的过往美梦碎了,他再也回不去了,这种美梦后的清醒让他在这个时节格外厌恶自己的妻子。他不愿意面对现实,也无力摆脱改变当下的窘迫。他对现状感到厌恶,对未来感到迷茫……种种的负面情绪累积,转变成在樱花时节对“我”的愤怒,将心里负面情绪痛痛快快地宣泄。李贵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他的言语、表情像利刃,像子弹,极尽挖苦讽刺着“我”。最终,沉溺酣梦的人永远睡去了,李贵的生命也如樱花一般,过了最繁茂的时间也就凋谢了。

文章末尾金色的银杏叶象征了历尽千帆后的坚韧与新生。文中的“我”就如银杏叶一般,不到秋季只是一片绿油油的叶子,普通但内里清香。“我”不像花,娇嫩鲜艳;也不像草,纤细摇曳。“我”就像银杏树上的一片叶子,不夺目耀眼,但也不薄志弱行。我长相普通,二本学历,大学毕业后家里不给一分钱,考研考公都不中,在普通人眼里似乎“我”的人生已经走进了死胡同,再无出路。但“我”不失望不绝望,努力找寻工作,一步一个脚印,直到能负担得起自己的生活,让自己活的很好。“我”经受过原生家庭的创伤,家庭的变故,情感的纠葛,疫情的病痛……在种种经历的磨砺下,“我”如银杏叶般坚韧地经受过四季的摧残,终于在尘埃落定的秋天迎接金色的新生——结束了种种疑点下,带着儿子过好以后的日子。这里也包含着对人生命运的思考:放弃那些短暂繁华的虚荣景象,相信自己的双手,才能在漫长的季节后真正的改变自己的命运,拥抱迎接金色的秋天,重获新生。

二、人性与宿命的交织

由李满到“我”的儿子李顺,由历史时空回到现实时空,在被碾过甲骨的车轮的诅咒下,宿命的回响中闪着人性最真实的双重性。她以细腻的笔触描绘了人物内心的复杂情感,通过现实与历史的交织碰撞,展现了人性的光辉与阴暗。

在对过去的讲述中,宿命的开始起源于李满。李满是一个小人物,他原本是盐场主人手下的一个马夫。迟子建在谈到自己《伪满洲国》的历史观中,强调过“我在作品中往往特意让小人物来说历史”,“我很在意把历史上重大事件融入到小人物的命运中去”。历史上,日本战败后,罗振玉的私宅和“大云书库”被苏军强行征占,书籍字画、甲骨青铜等被他们扔出,遭到周围百姓哄抢,大量珍贵文物惨遭损毁。文中塑造的李满,就是在这个背景下的一个无知的小人物。他有着人性阴暗的一面,他为了不娶巧凤竟将东家的盐低价卖出打算携款逃走。他的贪得无厌使得他在路过扶桑町时也哄抢着文物。命运的齿轮转动,马蹄下踏碎甲骨的破裂声有如吹响了第一声报应般的宿命号角,他又回到了巧凤身边,而在爱上她后却与她经历生离死别——巧凤因被劫怀胎后喝堕胎药失血而死。当然,他也有着人性闪光的一面:当时人民最朴实的性格——忠厚能干,所以东家愿意将他招婿。在爱上巧凤后,他耐心体贴,对她嘘寒问暖。有一次巧凤运盐被土匪劫走,因一文不赚而被父亲训斥,李满心疼巧凤竟去呵斥鞭打马儿,责怪它让巧凤遭劫。在巧凤死后,为了葬她只能狠心将这不详的车轮卖给出价最高的卖油郎。这份爱的坚贞持久一直延续着,他不正脸瞧那些俊俏姑娘,去看上了一位嫁不出去的麻脸姑娘,对她言听计从。从前厌恶的麻子如今却变成了他往后余生心中再也消不掉的美人痣。

在现实的故事里,文中的宿命与古希腊神话中的预言有着相似之处,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挣扎还是顺从,人物最终会走向如俄狄浦斯般既定的结局。作者又给既定的宿命蒙上了属于佛教“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因果面纱。正如“我”的公公所言,家族的不幸是由于祖上毁了文明且害了好心人,消除业障便可保后人兴旺,这便是李家祖上作恶所得的宿命。公公、李贵和儿子也如同诅咒般,最终陷入了宿命的漩涡里。公公贪婪而又不忠,因贪污而落马,还包养情人气的婆婆要削发为尼。但他也记挂着自己的孙子,李贵每次去探望都要打上一沓顺顺的照片。李贵低调、看中实际,因一碗简单的鸡蛋面而爱上“我”。但他也克制不住人性的贪婪,在父亲的影响下将收贪物变得习以为常。正如原文中的话,“当物品的金钱价值发光时,遇见的人不发疯也难”。公公将他有一地产大亨的后路保后半生富足的事告知李贵,正是他的摇摆与犹疑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让遇见的贺磊“发疯”,招惹上了杀身之祸。“我”的父亲说过,“不该你享受的千万别沾,会遭灾的”。一语成谶,一朝落马,由天入地。公公与李贵,他们克制不住人性贪婪所做出的恶行让他们走向毁灭却不自知,在自我推卸下以受诅咒的甲骨为借口推断现在的不如意,却在命运的回旋镖下一一照应了被诅咒的宿命——厄运连连,不得善终。而从未做过坏事的顺顺在车轮回来的第三天,仿佛一夜长大,他原本活泼调皮逐渐变得沉稳体贴。他有着不为人知的一面,他对贺磊的克制不住的恨甚至可能让他走向了一条犯罪的不归路。顺顺的人物命运也最终顺应了被因果隐藏下的宿命。但他又孝顺体贴着母亲,以李贵的口吻发了一份邮件和礼物抚慰“我”,让“我”能够安心。在这种人性的善与恶交织下,他们还是一一走上了属于他们宿命般的结局。

三、人称与视角的交织

在现实时空里,作者主要采用了第一人称有限视角;在历史时空里,作者主要采用了第三人称全知视角。

现实时空里,全文主要是以第一人称“我”进行展开,在文中有两次的运用。文章将叙述者以第一人称进行展开,拉近了与读者间的叙事距离,也限制了视角,增添了悬疑的神秘色彩。作者在《东北故事集》中另外两篇小说《喝汤的声音》和《白釉黑花罐与碑桥》中也都是采用第一人称视角,在有限的视角里为故事增添了独特的神秘感与内心情感体验,《碾过甲骨的车轮》用意也是如此。在故事的高潮中,通过“我”的眼睛,以一把钥匙柄有着红点的钥匙为线索,抽丝剥茧,所有的事情串联呈现,像房屋被掀开了一角,得以洞见一个巨大阴谋陷阱。发现丈夫可能已遇害和贺磊“意外”变成植物人,每个发现都让我们读者有着充足的代入感,在细思极恐下不禁毛骨悚然。而另一处用了第一人称的便是“丈夫”写来的邮件。正是贺磊给“我”的邮件中不断的以第一人称和一些亲昵的称呼(如:老婆大人)暗示着李贵还活着的假象,让“我”在怀疑中仍是选择相信李贵只是去找祖上的车轮,对于那些有着些巧合与魔幻色彩的故事都只是半信半疑而忽略了与李贵文采不符之处,没有报警找人。

与《东北故事集》中另外两篇有所不同,《辗压甲骨的车轮》是唯一一部以女性视角下来展开故事情节的。在与方守金的一次访谈中,迟子建曾说过,“我想若我生为男性,也许就不会成为作家,因为男性往往对大自然不敏感,而我恰恰是由于对大自然无比钟情,而生发了无数人生的感慨和遐想,靠着他们支撑我的艺术世界”。那么作者在本文中女性视角运用的用意十分明显——独属于女性的独特敏锐性与细腻性能更流畅地推动故事的发展。文中的叙事者的“我”也是一个“小人物”,是一个家境不好的土生土长的苏州人,后嫁到北方一直居住在旅顺的姑娘。“我”作为女性,这种敏感在于“我”不时的怀疑李贵的行踪;在为贺磊收拾房间洗衣服的时候,看见了李贵的“红玛瑙”钥匙;在贺磊成了植物人后,镇静地打电话确认贺淼从弟弟保险箱拿出来的就是李贵的手机……有时这种情感的敏感也会带来一些行为的逾矩,如在深深怀疑李贵和其他女子耳鬓厮磨,“我”在失望与愤怒下与照顾我们娘儿俩有加的贺磊越走越近。这种敏感性带来的双面符合人性,使人物更加立体可感,故事也更打动人心。对于儿子的变化“我”也能敏锐细腻地察觉到,他对贺磊的前后变化也是“我”不敢细想贺磊突然遭的难是天意还是人为。在这种女性的感知下,略带悬疑色彩的故事发展更加的一气呵成,行云流水。

历史时空里,主要以第三人称对一些历史和祖上的故事进行回溯。第三人称的全知视角让读者产生一定的阅读距离,我们能以一种更加清醒审视的眼光看待这一段历史下的故事。罗振玉和王国维离心的原因和王国维自沉;李贵祖父李满驾马辗过甲骨出了事,将他把巧凤又牵连在了一起;马车轮与赵林琼祖上的故事……在冷静的叙述中,为那辗过甲骨的车轮的出现作了一定历史背景的补充,不仅交代了它的由来,也交代了它的去向与魔幻色彩的事迹。在大量的主观情绪抒发下,这些过去的故事带着客观叙述的冷静与故事的趣味性,让文章更加的松弛有度。

这些在历史时空里像罂粟花般迷幻曲折的故事多次借由视角的转换实现与现实空间的紧密连接。在文中花最多篇幅写的李满与巧凤的故事就是如此。现实时空里,由“我”从李贵口中得知他们祖上的故事,顺其自然的转化为历史视角下故事的陈述。在李满经过罗家动歪心思抢罗家宝贝之前,写到了李满认识的一个罗家杂役,而后转换为一个第三人称有限视角,在历史同时代下从一个小人物的视角让我们窥见了罗振玉当时生活状况、习惯和脾性的一面。在这一小段侧面的描写中,作者又重回原本冷静的陈述,从叙述者“我”作为一个时代后人,对罗振玉生平历史作了一个较为全面的叙述补充,使得罗振玉的形象更加栩栩如生,也将两个时空紧紧捆绑在一起。

结语

在这个世界里,历史与现实、诅咒与厄运、魔性与传说等纷繁复杂的元素糅合纷呈,构造了一个充满张力和深度的故事空间。生活的雨与晴,人性的阴与暗,历史的光与影,在超凡想象力与细腻洞察力下,细细描摹出了独属于迟子建笔下的微世界缩影,探讨着人性、历史、文化多个层次的主题。在意象与主题、人性与宿命、人称与视角三对交织关系下,迟子建用她深厚的文笔任意穿梭在两个时空里,奏着“多重奏”,藏着她独特视角下对过去与现实的理解与思考,为我们讲述了一个值得一品再品的生动故事——《碾过甲骨的车轮》,引导着我们反思文化与文明,探讨着现实生活与人类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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