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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骨回魂车轮啸,孤独入文知温情——读《碾压甲骨的车轮》

《收获》的2023年第四期压轴作品,是迟子建的新作——《碾压甲骨的车轮》。车轮与甲骨,初听只令人想着这真是一对奇妙的组合,任谁都想不到最后会成为杀人凶器!作为《东北故事集》的第三部曲,小说用线索、疑案、传说旧事织出一张网,牢牢网住了读者的好奇心。作者在叙述中将历史与现实不断交织,向读者展现了一个魔幻、烧脑又厚重的悬疑故事。从女主人公,再到作家自身,最后扩展至东北的历史,作品处处透露着孤独与温暖的交锋。毫无疑问,不论是内容本身还是它所蕴含的文化、情感,都值得读者的百般品味。

一、甲骨传承孽:最初与最后的传承

迟子建用《碾压甲骨的车轮》讲述了一个历史与现实相互交织、并辔而行的奇幻故事。在这里,甲骨会着了魔地夜半尖叫,车轮会高傲地吱呀作响,拒绝任何不敬的行为。它们像有了魂灵般,穿过历史,与现实的人们接触。

故事发生在东北重镇,旅顺。迟子建以晚清时期罗振玉所藏甲骨的失散为切入点进行故事的讲述,充满悬疑推理色彩。故事分二线:一线指向奔腾的历史,甲骨传承,车轮滚滚;另一线指向处处危机的现实,情感周转,杀人悬案。首先,不提贺磊参与的感情线,小说主要讲述主人公与其丈夫李贵关于碾压过甲骨的马车轮的故事。“我”的身居高位的公公下监狱之后,生活大不如前、可谓一落千丈。“我”开设影楼勉强维持生计糊口。一日,外出赏樱花的李贵没有按习惯归家,而是发来了邮件,道他偶遇一名同样收藏甲骨的老人,结伴寻找马车轮去了。据说,那对马车轮曾经碾压过罗振玉被哄抢的甲骨,自此携诅咒与厄运,邪性尽显,历代获有马车轮的人无一例外没有好运。李贵此后行踪杳然,偶尔发来的邮件中的IP地址飘忽不定,而马车轮的故事却在继续延展。“我”常常来到罗振玉旧居所在的那条街,面临李贵的淡离,情感陷入了漩涡之中。此时接入贺磊的感情线,可谓自然而然。感情之外,那对魔性的马车轮竟然被运回家里。无需人力,它们自己便会诡异地移动,任谁也无法左右。这灵异的车轮带来的噩耗不止历史所记,反而延伸至今,轮到了李贵,却又不止李贵,还涉及贺磊。失踪、死亡,真相究竟是什么?本作常让读者误以为已经切近了真相,却用一些细节推开了读者,“并不是那么回事”似的。团团迷雾,人心人情于其间朦胧而令读者一同与主人公陷入困惑。

文中饱受折磨的主人公,是一个深陷情感漩涡的妇女。迟子建以此奠定了全文的视角基础——女性。她以一个女人特有的视角去看待文中自己的丈夫李贵为寻所谓甲骨而忽然离去后发生的一系列事件,人物形象在行文中逐渐丰满、柔软而可感。例如,在贺磊的照顾下,“我”一度对丈夫的离去产生忍无可忍与不满的怨念,因此对贺磊产生了温情。而儿子的呼唤又将“我“从婚姻的背离拉回现实,产生了道德的彷徨。情感的周转式漩涡体现了“我”的性格真实性,令人可感。同时,碾压甲骨的车轮成了贯穿全文的线索,既是婚外情感的催化剂,亦是砸碎不义的器具;既是百年传承之历史,也是其与现代不断抗争的证明。围绕李贵失踪这一起点,迟子建巧妙地利用了写实与虚构参半的写法,模糊了现实与虚幻的边界,竟让这些不合理之诡异在现代也得到了宽容,就仿佛岁月流逝,人们逐渐不合理的对待方式使甲骨失去了传承的意味,反而在李家等收藏家的手中变得妖魔化、厄运化。让人对流传下来的东西感到恐惧。世代之家常有严规戒律,认为对祖宗的不敬是要被“处以极刑”的。甲骨借助车轮那回魂一般的攻击,或是一种迟子建对现实生活中历史在不断逝去的拒绝态度,是一种对传承的留恋与追忆。最初的甲骨象征着厚重的文明,最后的甲骨,却已随着文章化作了几代人的孽缘,这样的结局,无疑透露着一种孤独感。我们在后面将进一步讨论这种孤独感。

二、未名凶手簿:既定与不定的故事

只是房东房客关系的贺磊为什么对“我”百般照顾?又是谁杀了贺磊?李贵真的抛弃了妻女吗?李贵的最后一封信,是谁写的?

在刑侦剧的片尾,观众总是能看见导演精心安排的凶手惨绝之面容,或以表情惊悚,或以身形可怖来烙下心理恐惧。可迟子建刻意地隐去了本文的凶手面目,让危机似有还无。她说:“至于谁是‘凶手’,我想小说中的两个 ‘受害者’,无论是李贵还是贺磊,都有他杀或是自戕的可能。从心理维度来说,没有凶手会逃之夭夭。所以这部小说有‘未完的乐章’,读者可以藉着自己的推理‘追凶’。”悬疑推理的终点不再清楚,反而是朦胧的大片白,没人知道李贵是否真是以极好的心怀而病死的,没人清楚贺磊究竟是怎么死在车轮之下的,就连主人公直觉性的猜测都可被怀疑。任何一句,只要问上四个字“真是这样?”,便有了无穷无尽的新思路。开放式结局的好处在于:没有绝对正确的答案走向。文本空断后的豁口宛如矿场的截断面,自上而下藏着一颗又一颗宝石,摘下一颗就是一种说法,摘下一颗就是又一种说法。只要能捕捉到一丝一毫,那都是正确的方向。作者通过主观意识所构建的小说世界,只能当做一种现实的微缩模型,是以主体对世界的观察而延伸构建的一种小世界。生活其间的人物的思想会直接参与到文本中,影响读者对凶手的判断。当自由生长的思维包裹住全文本,草木皆可为兵,人人都可能是凶手。

在这个微缩模型里,杀害贺磊的凶手被主观隐去,只留一个带血的车轮,无声地暗示着杀人的手法。除明确不犯罪的“我”以外,全文能够做出自由行动的只有顺顺,可这样一个孩子看起来嫌疑颇小!这就产生了矛盾之处。基于文章末尾的发现,矛盾点如下:若所有信件均为李贵所写,则他存在人格分裂的可能性,时好时坏,时而温存不断时而热情十分,而在第一封信件发出之前他曾进入了樱花暴躁期,唾弃“我”的一切,一个人会忽然得精神疾病否?这值得怀疑。那么再假定,信件的存在并不是李贵写的,其内容语气却如此像本人,这说明伪信者至少是李贵的熟人,知道写信的习惯。根据文章中“我”小的可怜的交际圈,只能是贺磊,或是顺顺。如果,只有最后一封信来自于顺顺为母而良苦编造,其他的信都来自贺磊呢?那么,在故事的一开始,李贵便已经死去,李贵已死!

开放式结局带来的思考是多向的,却总有一条既定的文脉,诸多的情节、情感、人物都依附于文脉而长,文章的大框架就是在文脉上搭建的。在本文中,这种既定体现为一条线,即历史与现实二线交融合一,共同延续,展现共时的地域变化。沿着这一条文脉,我们不知道凶手,但能瞥见悬案之外这事件发生的背景:东北,旅顺,古有甲骨遭哄抢,四散漂泊,今有夫妻春不和,忽有抛舍,再加入妖魔化的凶杀案元素,使得本作内容丰富,在呈现了主人公的情感、思考时,也用悬案因素诱导读者不断阅读,探寻真相。“我”作为这样一个忽然成为单亲带孩子的母亲,无疑有无助的孤独。“我”在案件里漂泊,迸发出个人的孤独;无数个这样的小我在旅顺中栖居,便有了一个地域的孤独。一切的扑朔迷离,不论如何业已结束,而“我”和“我们”的孤独却绵绵地穿过了三个季节,一直在樱花季徘徊,等待一个叫李贵的男人的电子邮件。

三、人间孤独感:发掘、书写、拯救

迟子建在访谈中明确表示:“作家在精神上肯定是孤独的,因为孤独感可以使想象的世界变得异彩纷呈。”[ [0] ]

孤独,是个体或群体遭遇了隔绝、排斥后形成的一种认为自己难以被理解、难以获取认同感的精神状态。如果我们以“精神的孤独感”为观测方向,再去读这篇文章,能够看到什么?不论是身为个体还是以己身去融入群体,作家写出的文字即一种对彼时之时代与环境的反馈,也是一种个人生命观的体现。迟子建是一个极其特殊的作家,特殊点在于她的根系——扎根东北,魂系东北。或许正是这一种对东北近乎灼热的执念,让她产生了旁人难以企及的不被理解感。这种难以企及的距离使人顿生孤独之感。查迟子建生平写作,有《额尔古纳河右岸》,有《白雪乌鸦》,有《伪满洲国》等等。大部分文本都以她生活时所听、所见、所感而来的东北为基础根系。生于北极村的迟子建,最熟悉的便是东北,东北的人、情、物都被她刻入自己的生命记忆之中。而这种印刻也较为明显地渗透进了文字里,使得读者得以见到上世纪东北之风俗民情、社会百态。

在《额尔古纳河右岸》一书中,迟子建以一位90多岁的鄂温克族酋长女人的口吻讲述了本族的故事,用徐徐道来的回忆向我们揭开了东北非主流民族近百年来的历史,爱恨纠葛、生死交接。在主人公的眼里,自己的民族古老而神圣,而对许多读者而言,这竟是一个全然陌生的民族,直至今日才掀开帘子走到面前。这种慢慢走向杳无踪迹的无力的孤独感,恰恰体现在这里。这位老人在九十多年中见证了许许多多的死亡——她的父与母,她的爱人,她的孩子。但书里却没有对死亡的着重描写,也无死亡带来的悲痛情绪的描绘,在这里,死亡是平静的,被磨圆变钝,以至于当这个古老的游牧民族的未来走向森林深处时,带着淡淡的哀伤。《白雪乌鸦》讲述的是发生在白山黑水之中的鼠疫故事。因流民猎捕旱獭而爆发的鼠疫,肆虐席卷,最终来到了哈尔滨,在傅家甸尤为严重。在可怕的鼠疫之下,人与人的联系不得不被断开,陷入封锁的孤独境地之中。死亡变成了每日随处可见的事,让生命变得孤独脆弱。《伪满洲国》选取了一个频起冲突的时间节点,从溥仪、婉容这样的皇室贵族成员写到了杨三爷、王小二一类的平民百姓,涉及广泛,写家长里短、悲欢离合,写伪政权统治下的人们生活的样貌,可谓是写足了东北生活。雪花里,死生里,历史里,伪政权不能永平和,军民相抗的悲惨在不断上演,思索与抗争不断进行,生命竟在其间颇具孤独感!你看,一场战争,便有无数的生命死去,一次实验,便有无辜者腐烂。轻轻松松地隔绝,生死在此浓烈。对比其他作品,缺少了时代冲突的《碾压甲骨的车轮》,这篇布景于和平年代、现代社会的文章所展现的孤独感,是否有所下降?

不会。它的落脚点并未偏移,依然是锚定在这浓烈又白茫茫的东北大地。出发点相同,便不可避免地染上地域的特点:孤独。时代有时代的孤独,个人有个人的孤独,人聚合在一块地方,更有一块地方的孤独。依笔者来看,这种孤独感可分为三面:人,文化,历史。最浅显的一面体现在“我”,在人的孤独。人是群居动物,对被抛弃,或者说对于情感的偏移导致的关系淡化、甚至是断裂有天然的恐惧:子女怕母抛,人怕不被人理解。当人发生了情感偏移后,被偏移者就产生了不被理解、被舍弃的孤独感。回到文中,“我”何以孤独的原因便很明显了:因李贵的忽然离去,独自一人承担养育、生计的重担。我感受到了来自李贵的情感偏移,认为夫妇的关系开始淡化。客观上现实生活的经济、家庭压力使自己倍感孤单无助,主观情感上,来自贺磊的关怀更是加深了“我”之于李贵抛舍而生的孤独感,激起“我”对李贵不告而别的委屈与不满。这是人之于个体的孤独感。社会由人构建,因人存在,基层要素的特性,会反映在上层。人之于社会的孤独又是如何?现代嘈杂纷扰,自顾不暇,贺磊在夫妻剧变之中的忽然出现显出人性的关怀意味,令“我”感受到不符伦理的错位温情。直到“我”被顺顺这个童真的变量介入,二人的行为模式才从接近于相互依存取暖些微被伦理拉开。在发现线索之前,“我”跨过道德去由衷认为贺磊是一个好男人。而在一切被个人的揣测推翻之后,温情迅速逝去!失去了这温情的虚假的一时之遮盖物后,心灵显露出巨大的残缺豁口,暴露出个体面对社会现实时由衷的孤独:无依无靠,世味淡薄。

残缺是孤独,寻求弥补,就是要摆脱孤独。

再看文章主要的线索,甲骨与车轮。回看第一节中关于甲骨借助马车轮“回魂”的分析,它们不断攻击着有不敬举动的人们,是否是一种对文化没落、无人在意的反抗?当象征人类可贵之文明的甲骨被百姓哄抢,文化便在其间爆发出强烈的孤独。这强烈的孤独之意在作品中化作了诅咒,与车轮一同碾过一个又一个不敬之徒、抑或是可怜之人。人是孤独的,甲骨、历史又何尝不具孤独感?回到定义,孤独意指一种自己认为不被理解、隔绝的精神状态。人与人、与社会、与文化产生了距离,有了不可抵达的孤独感。这个定义放在此作品中,则自然地导出了三种孤独受体:人、甲骨(文化)、历史,与上文呼应。

人离散,甲骨遭哄抢,文化无人解,历史渐消散,迟子建用自己的笔写下这一切,是为什么目的?她又是为何如此富有“孤独感”?在早期阶段,迟子建的孤独感以一种微妙而含蓄的忧伤形式存在,基于她对故乡人物与往事的深切怀念,围绕个人童年经历展开叙述。然而,在经历了至亲与至爱相继离世的变故之后,其孤独感在文学创作中的渗透显著加深,呈现出更为浓烈且深刻的情绪体验。迟子建的童年与后来的经历构成了她写作的独特性。现代社会变迁更迭愈发迅速。对于迟子建来说,她对于东北的记忆仅存于童年时期,时代阅历相对较浅,致使书写东北时,需要对自己的记忆反复进行最深的挖掘。如此,她无数次来到记忆中鲜明的故乡,反复写下家园故土的生活,不断地鲜活这记忆,同时也在反复中灌注更多的细节、温情。她对故乡的人和事的怀念超越了童年的经验,注视整个东北。发掘孤独,而后用温情的笔调、温暖的情节去拯救孤独。或许,正是因为她生于寒冷之地北极村,才生来有此天赋,去掘出寒冷的孤独,用心火温暖。恰如迟子建本人说:“人得靠心里的那团火支撑着活着,那便是茫茫海上迷雾中的灯塔。”她常给小说书写温暖结局,却自述温暖之外,更多的是苍凉。石头永恒,人却不过一百年,在瞬间的生命当中,温暖是人世间本能的一种渴望。

杨韵雯表示:“迟子建的孤独感是时代和个人的双重记忆造就的结果,她既是在用孤独对抗时代的滚滚洪流,又是为了心灵的疗愈。她用抗拒遗忘的方式来纪念生活里被忽视的人群,寻觅平凡生活里的人间烟火气。”[ [1] ]迟子建写孤独感,恰恰是为了发掘、拯救这被书写的孤独。文字最动人的意义也约莫在此。

四、咆哮车轮飞:生命的文字形式

史铁生说:“唯有文字能担当此任,宣告生命曾经在场。” 从本作品出发,李贵的邮件,不论其真实度是否可靠,不论其是否真正地来源于本人,都象征着这几行文字所创造的生命,曾以李贵的名义来关怀过“我”。而依靠这些邮件,“我”也确实模拟出了“李贵的形象”而撑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认为理想中,她的丈夫终将带着奥秘归来,哪怕现实依然骨感得可怕。故事中,究竟谁是杀人凶手呢?甲骨、车轮究竟有没有灵魂、是不是妖怪呢?这些疑问,我们其实未能从文本中得到明确的解答,但作家想传达的意思早已浮上水面。甲骨身死,一代又一代的“收藏家们”在自己的年代里收藏或使用它们,它们就这样在新的时代里重新活过——尽管活的方式略有妖魔化!发生之历史是凝固的,时代却像车轮般永远滚动着轱辘向前。

文学常有两对比:今之于昔,理想之于现实。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一群人,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记忆方法,如何去记忆曾经,迟子建坚定地给出了她的答案,且用行动贯彻了下来:以文字去铭刻这白山黑水的一寸一寸。她的写作宗旨在三十年来逐渐定型,这篇《碾压甲骨的车轮》也不例外地从东北大地出发,一枚甲骨两代孽缘,以过去、现在、未来的三重维度为尺,向前延伸至看不清的地方,结局开放又引人思考。带着对历史的眷恋,对土地的柔情回忆,碾压甲骨的车轮就这样被“安上一双翅膀”,从一个时代继续飞向下一个时代,不断地警醒后世人:车轮过处,辙印两道。逝去的难再还,必须珍重历史,珍重这文明,珍重脚下的土。也必须在孤独里,学会挖掘自我、正视孤独。用温情疗愈孤独,也是在疗愈自我与时代。



[ [0] ]方守金,迟子建.自然化育文学精灵: 迟子建访谈录[J].文艺评论,2001(3) :80 - 86.

[ [1] ]杨韵雯,李志艳.论迟子建的“孤独感”写作[J].阴山学刊,2024,37(02):37-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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