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讲的题目是“对王国维戏曲理论的简评”。为什么要讲这个题目呢?因为学报上面最近有人提到王国维的《宋元戏曲史》,同时我还记得郭沫若曾说过:王国维的《宋元戏曲史》将要在百万青年的脑子里起影响。这样说便不可忽视了。所以,我们这一代的老师和同学也应当把王国维的学说弄清楚一点。我们有“双百”方针,对王国维的为人及其学问,或点、或线、或面,只要言之成理,都可以说,因为“百花齐放”嘛(大笑)!他的人和他的学问,不宜同时并论,因他的思想有一部分是离不开双重否定的(指“洋奴”甘为犹太人哈同服务和“满奴”甘为溥仪的犬马),而其学问在甲骨文字研究方面,成就确实很大;若涉及戏曲部分则过错大于功绩了。现在,专谈他对戏曲理论的主张。
问题有四个:(一)何谓“真戏剧”?(二)“戏剧”与“戏曲”有何别?(三)唐陆羽是何等人?(四)历史上最古老最健全的一出戏在哪里?
(一)何谓“真戏剧”或健全的戏剧?王国维认为真戏剧是真演故事的,所演若不是具体的故事,而仅仅是貌为故事之形,那就不是真戏剧。我主张健全的戏剧必须有主题,除娱乐外,对观众还必须起教育作用。若认为对戏剧一经求教育作用就迂腐了,或荒唐了,那就把戏剧看成儿戏,犯不着费过多的力量去编戏、演我、看戏了。古代盛行歌舞与歌舞戏,凡所演若无一定人物和具体情节,便是歌舞,而不是戏剧。例如演《天女散花》的戏,必须演出佛教故事中维摩和佛斗法,争当宗教的领导人,维摩用“变现”的魔术,变出一个天女来表演散花,惑动佛的众弟子,这才成为戏剧。若单纯演出一个天女作一段舞蹈形象,那不是戏剧。——王《史》的主张原本也如此,很对!但是,我们演佛教故事的戏,除“体”而外,还要求“用”。所谓“真”的成份内,若只有体的真,而没有用的真,那怎么成!所谓用的真,就是要问:演一出戏后,除娱乐外,观众会受到什么样的教育?很显然,在真理的判断下,不说谎就不成为宗教。宗教戏纵然演故事,终不脱诱人迷信而已,算个什么主题呢?故凡无主题或无正确主题的,都不容认为是体用兼备的健全的“戏剧”,不是单纯问它们演不演故事就能解决问题的。
(二)“戏剧”是大范围,“戏曲”是小范围;大可包小,小不能容大。若呼“戏剧”,已有歌曲在内,如“京戏”、“越剧”等,都不会遗漏它们的歌唱。若单呼“戏曲”,所取太狭,所失太多了!王国维是个彻底的文人,不是艺人。他欣赏《西厢》、《琵琶》和一切元剧,乃以其南北曲的文章为限,至于宾白、排场、结构等等,已非他所重了。他的着眼仅在辞章,故他取文体名时,就不得不用“戏曲”,而放弃“戏剧”,他对戏剧的认识如此偏差,就不必于所谓真戏剧、健全的戏剧上找他的麻烦吧。可叹的是盲从他的一些人,如周贻白和张庚等戏剧史家,都不敢称“戏剧史”而称“戏曲史”。王国维诚然读书多,是拿笔杆的学人、学者;而旧思想以为“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故王氏能首创出“戏曲史”来,许多人就感到他是高贵的,因为他不比那些吹笛子、拉胡琴的乐工,或翻筋斗的武生等等,是低下的,并且戏曲史该怎样写,就得听从王氏的,那就大糟特糟了。算账非算在王氏头上不可了。周贻白先生是苦苦练过京戏武生的基本功的,大家都知道;而他又能写出那样水平的一部戏剧史来,多么可佩!不料他依然被“惟有读书高”的信念锁住,还是避开“戏剧”,而靠拢滥用“戏曲”的入,就可议了。这里虽仅仅一个字的异同,却有其思想根源存在?天下滔滔皆是,这一个世纪内也难改正过来了,实在遗憾!
于此还要说明一层:王氏偏信南宋民间才有说话和杂戏,南宋以前没有;又偏信南宋的说话杂戏才富有孕育戏剧的创造力,南宋以前纵有说话杂戏,也都嫌低能,故还没有戏剧。这些更类似“关门做皇帝”,犯了“史盲”“史逃”这类的病了!而王氏同时在书中又承认唐代已有戏剧十五种,岂不自矛自盾!(我查明唐代有戏七十余种。)周、张诸家戏曲史只管釆用“掩耳盗铃”的老办法,蒙混过日子;或守着“大栅栏主义”,想用大栅栏来阻挡洪水,能挡得了吗?我写过一本《唐戏弄》,在他们看,好比“洪水”来了。诸位同学去查看老学人许心武教授赠送我院的百余册书内,还带上了这一部“洪水”呢!日本岸边诚雄博士答北京去访问的观光团人员说,他对《唐戏弄》感兴趣。《唐戏弄》里面,论述了唐五代的民间已曾有过那些“说话”、“杂戏”了,已及时孕育出“儿子”-——戏剧来,一如王《史》内所说的南宋情形了。汉、唐文化是中国文化的两个高峰,乃全世界,所公认的。从来没有许政治偏安的小朝廷,类似南宋所有那样的文化会超越汉唐文化的论断。“轻唐病”害不得!“敲锣卖糖”我已卖了多年,今天在这里,又向诸位敲起锣来叫卖一番,包管“货真价实”,请多多照顾!每人买两块尝尝(向大家拱手哈腰)。
(三)简单介绍唐戏的第一大宗师——陆羽。陆羽的学问很博,著书很多,可取在他生平爱搞的这些事大都不离开大众和现实。他写过一篇自传,载在《文苑英华》,明明白白说他曽“卷衣诣伶党,著《谑谈》三篇。以身为‘伶正',弄木人、假吏等戏。……天宝中,郢人酺于沧浪道,邑吏召他为‘伶正之师'。”这里的《谑谈》三篇,非指三出滑稽戏的脚本而何?“弄木人”,便是弄傀儡戏;“弄假吏”,便是演参军戏。他既演出这些伎艺,又加入伶党,担任过“伶正”和“伶正之师”,这些“伶”字的含义,除优伶而外,难道能指为歌舞演员或说相声的艺人吗?不能。“伶党”分明是今天所谓戏班子,“伶正”分明指“正角”,非配角;“伶正之师”分明指导演,难道都是假的,在吹牛,或牵强附会吗?不,都不!那么,唐天宝间就已演戏——这一结论难道还含糊吗?而今天有些谈我国戏剧史的人,竟异口同声、异心同会地对于此代、此艺、此史、此人,坚决排拒,避若蛇蝎,绝口不提,甘当“史盲”和“史逃”,岂非怪事!这种顽固和闭塞的结果,只有自陷于窘境,自短其所写戏曲史的生命而已,会有一点点什么积极作用吗?“史掌”威严,“史纲”稠密,奉劝妄图“史逃”的人及早回头!
(四)简单介绍一段我国古剧的史源——“优孟衣冠”。它具有必然的一番意义内容,没法否认;已升华为一种常识化,中国公民人人所必备。据《史记•滑稽列传》表示,当周定王(公元前六〇六年)时,楚庄王的宰相孙叔敖与优孟友好。叔敖为官一辈子廉洁,将死,嘱其子:将来若到贫困难为活时,去求优孟叔叔。数年后,叔敖之子已穷得活不下去了,便去求孟。孟说:“你等着。”孟乃揣摩叔敖生前的言谈笑貌,一年之久,已达到形神逼肖,便组织了一个戏班,派一人演假庄王,他演叔敖,同去见假王,假王大惊,邀假叔敖为相。假叔敖说:“慢来,我要回家请准老妻,三天后回话。”假王同意。三天后,戏中叔敖回话道:“老妻说:‘楚相当不得!因楚王没良心!你曾帮他称过霸,而你死后,孩子们快饿死了,他也不理。你如还想为相,那你不如干脆自杀算了!'”接着还唱了一支歌,大意说:“做官俸薄,一家难活,若贪污触刑,仍活不了!——进退两难,只好守廉到死!没有生路。”真庄王看戏到此,深受感动,起身摇手喊道:“孟!你别装蒜了,我懂了。”于是给了孙家的封地,解决了他家的生活问题。优孟的这一场戏所以能收此大效,全靠孟的化妆精绝,顶起戏中的大梁。又有一个主题“持廉到死”庄严神圣,万世不朽!好似“一条国训”“世训”一般地主宰了全国公民奉公守法的节操,这是一种何等高超的精神文明!而千百年来的戏剧史家,竟见不及此,理解不到,竟被王国维的一种“南宋史观”所蒙蔽,便跟着他亦步亦趋地蹈空,不循历史,而专凭感性,大家联合起来搞“闭眼捉雀”,编写所谓南宋肇始的“戏曲史”,用以自欺欺人,岂不可叹!
本校乃高级师范学院,同学们乃攻读学士学位的中国文学系学生,对于文史资料应该有的接触面,必须大大放宽,于认识了《史记》内这桩优孟本事之外,再继续探讨唐代史学家针对此案所曾发生的一个高级“史盲”案件及其余波,那是有价值的。这一案件的内容虽然严肃,说来亦颇有趣,可醒沉闷。中唐有一位著名的史学家名叫刘知几,于所著《史通》内,竟因《史记》原文未将戏情与真情分开来叙,而大起误会,把戏内和戏外混为一谈了;又不信古代优伶化妆术会达到以假乱真、不可想象的地步,于是大发疑问说:“人心不同,有如其面。人的外貌、高矮肥瘦,父母所生,何能改变?优孟对叔敖的衣冠谈语、容可模仿而得;若优孟脸上天生的五官等,如何也能与叔敖统一起来,致使楚王及其左右都受蒙骗呢?若说楚王果信优孟复生,则应当先追求叔敖死后已多年的骷髅上怎会生肉?棺材是谁替他打开的?岂有对这些问题一点不查明落实,就径直相信叔敖复活是真,而僵尸曾跑出来叙旧是实,便马上让僵尸官复原职呢?那简直是发昏,做梦,活见鬼!哪里象人说的话!”(这里句句翻译的《史通》原文,看《史通》便知。)
自从刘知几这傻子发表了这番批评司马迁胡编乱造的议论后,后世读者哗然!如清儒浦起龙便开导刘知几道:“老刘!别急,这是太史公在叙滑稽戏嘛!看事情怎好死硬不通方呢!这是叙述优孟如何‘入戏’嘛!书呆子没有看过演戏吗?为何连这点道理也不懂呢?”浦氏原文指“入戏”为“落第二手”,妙不可言。按唐代艺人化妆术之高,大大惊人!刘知几死于开元九年,三十年后,到了天宝末年,崔令钦在《教坊记》里,叙当时旦色庞三娘、颜大娘二人的化装之妙,与她们的原貌都判若两人,观众一点看不出。刘呆子只知“梦中行事”,而不知“戏中行事”,可算白活了一辈子!他还写《史通》呢!单凭这件事而论,他简直是一个“史不通”!王国维不知南宋粗糙的戏剧之前,盛唐早已有过精美的生旦戏了!在这件事上,王国维的疏忽,简直与刘呆子差不多了!
去年(一九八一)二月九日,《人民日报》有一条新闻说:河南省博物馆人员对该省出土的一整套古代用锡、铅、青铜合铸的编钟,经过试验,每钟能发出两个乐音,已完备七声音阶,声律和谐,音质纯正。真正了不起。论其时代,正在“优孟衣冠”的当儿,甚至还较早些。我看了,马上感到:古编钟如真能七声俱全,在文物进化的同程度上,文艺的进化反映到“优孟衣冠”上来,更有可能已达到“健全戏剧”的一步。汉民族的文化史是不能接受某些人的主观限制的。王国维的戏剧史观肯定要不得!“优孟衣冠”有歌唱,曾唱出伟大的主题,——这段真戏剧史过去无人弄清楚,连向来“管得宽”的文化部部长也未曾施教及此。如今好了!可以一在河南撞起整套的音阶完美的编钟来,广事宣扬,声势大大不同了!发聋振聩,正本清源,不能把目标看错呀!
于此作个总结:在一个广场上,分头开了两个法庭:第一庭上,刘知几是原告,司马迁是被告,浦起龙和任中敏是被告的辩护律师。第二庭上,任中敏是原告,王国维是被告,周贻白和张庚诸位是被告的同案人,担任被告的辩护士。照这样开庭审判,进行下去,总要有个判决。至于两边法庭上的法官嘛,那只有恭请今天在座的诸位老师和诸位同学来志愿负担,最后如何宣判,就有待诸位秉公办理了!
(记录者:季国平)
(此文为任中敏教授于1982年11月11日在扬州师院校庆30周年学术报告会上的讲话,根据录音整理并经任先生审阅。原刊于《扬州师院学报(社会科学版)》1983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