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海遗珠

漫谈答柏君

前期学报上,曾载过《对王国维戏曲理论的简评》,末尾说“譬如法庭上断案,最后宣判、有待于读者,惟须秉公。”今天得读柏君此文,使我的等待在基本上已不落空,已有“求仁得仁”之乐,甚好;至于柏君此文“秉公”没有?当然还待研究,不能苟且。事冗,不及谋篇,只好漫谈相答。为求文字简明,篇内以姓代名,王、柏、任三姓中,“王”指王国维。

首先该认清:柏文是抒情文,好比抒情诗一样,以奔放感情为主,放情飞扬敲打,理性便被逼靠边,更远远说不到行文中有什么辨证或考据了。柏在篇中,不需要引用任何整段资料,不顾读者能否从他的原话中把握到他的原意;实际柏也借此掩盖了自己的某些毛病不露,这样做不好。但为了他要笔头奔放,舒展自由,对年轻人就原谅吧。兹先就柏文末段来谈一个是非。

敦煌曲内有一首《凤归云》“征妇怨”,结处原文作“魂梦天涯无暂歇,枕上长嘘。待公卿回故里,容颜憔悴,彼此何如?”句法是七四六四四,“嘘”与“如”是韵。而王把“暂歇”以下改为三句曰:“枕上虚待公卿,回日容颜憔悴,彼此何如?”其中“枕上虚待公卿”六字、语病显然太大!若站在民间立场,势必认为官僚在想侮辱军人家属,罪名不小!按任所站的立场、请注意!是民间(任编敦煌歌辞千余首,一贯是民间的立场);而王在这里、却站在公卿一边。试看:王曾编五代时西蜀一群公卿的曲子,就很突出地用了十二个官名,乃一显著的铁证——

《薛侍郎词》《牛给事词》《牛中丞词》《毛司徒词》《魏太尉词》《尹参卿词》《顾太尉词》《鹿太保词》《欧阳平章词》《毛秘书词》《张舍人词》《孙中丞词》

这群官名,教人看了眼花撩乱,简直是纸上排衙,花间喝道,声势好不煊赫!若揭穿他们的底子,却都是从长安唐王朝的官班里逃出来的,是黄巢将军要镇压而不幸被溜脱的“漏网之鱼”。他们怕黄巢将军,和王国维怕冯玉祥将军一个样,所以王在精神上给了他们的安慰,然后在文学史上供应了这张不是滋味的名单,殊非偶然。

于此不得不问柏:王所站的公卿立场、既源源本本,如此入骨而严重,柏在面对“征妇怨”辞中、“枕上——虚待——公卿”、这样一个六言句式时,何以仍毫无戒心,依然迷头迷脑地迷信王呢?我们揣想征妇在遭遇公卿疯狂无礼时,势必会戟指那位公卿是“恶魔”!“罪犯”!离开“为人师表”则太远太远了!不分古今,在这样一个故事中,人人有心,都会站在征妇一边,拔刀相助,以消灭恶魔或罪犯的,除非离开常人常想,才不如此果断。可认为这里已经严重到一个“人兽关头”了,柏何以无心为王分判是非,区别人、兽呢?乃觉柏所提“年高望重,学有所成”,当为“晚辈拨冗指正”,“在学风方面为人师范”云云,字字有分量,不合佯为泛泛而发,实则专为任一人而发,为何不诚诚恳恳兼为王而发呢?尊王正应从“尊师重道”谈起,奈何放过柏自己所尊所亲的王,而仅片面求诸所轻所反的任呢?柏试平心想想,天下有此理乎?

循着柏对任所提出的指标,我们首先用来对王,便查明王曾牢牢地站在“公卿”立场上,实在恶瘢难掩;若抓住这同一线头,再顺藤摸瓜,我们会又碰上王在历史上的第二个十分反动的立场——汉奸!不得不再漫谈一番。

如果核实王的思想,似还不如他所拥戴的主子溥仪。从“大清帝国”革命到“中华民国”这件事、王是仇视到底的,但溥仪则终于接受。王所以摩顶放踵,以天下为己任的,端在实现溥仪复辟一事,不料溥仪对此、那时已不感兴趣,王的精诚所在,已失却重心,乃觉活不下去,而终于自裁,而苦的这不是他在遗嘱上所能明表的,王的自杀,实在太苦了!诚然,王怕冯玉祥将军,但冯军再入北京,乃使王得到一个掩护自杀真象的假说,似还是王所愿呢。照封建教条“君辱,臣当死”,但是孤臣,君尚在,当有为,不应死。王死,显有别因。至于陈寅恪等代他扯到旧文化已崩溃的方面去,说王不能堪,乃死,更迂阔难信。王弃溥仪而先死,分明是内心对溥仪失望,又不能说,只好假托于害怕冯军可能再逼了。王的意识虽闪来闪去,总离不开他对民国有着刻骨仇恨,非汉奸而何!于此感到民国对待汉奸的叛逆、实在太宽了!容许溥仪君臣在故宫内存在小朝廷,容许王死后公然得溢“忠悫”——一宽至此!回顾明亡时,汉民族的遭遇如何“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各地汉民族成万、成数十万地被残杀!而民国对于满族无屠杀,对王国维的顽劣抗拒,宁愿为上海的哈同、北京的溥仪用,而不乐为民国用,从国法到舆论,对王概不置论,王乃公然叛逆,做一个“合理合法上下批准”的特大汉奸而“清高”,将何以解?至今费解!

任对王的漫谈,暂止于此。至于“戏剧”“戏曲”二辞的区别和使用、中国戏剧的起源和形成等问题,尚有待在《扬州师院学报》上展开争鸣。这里仅就几个小问题简单交代一下,以开柏君的思路和眼界:(1)陆羽自传内、称他曾“入伶党”,“为伶正”,升“伶正之师”,显然是“优伶”的事业,属演戏一类。柏信口开河,指为今日的说相声。一个作者信口开河,不是对读者的倨傲,而是自轻自渎,宜戒!今日的相声不化装;仅相“声”,不相“形”。优伶是要化装的。(2)湖北曾侯乙墓出土编钟,编、磐的发音繁复,竟不亚今日的钢琴,这是我先民对于乐器铸造艺术的高超、已有了划时代的发现,正反映那年代和它相当的“优孟衣冠”,既有伟大的主题和具体的故事,又有歌唱、说白,以及高超的形象化装,其已达到真正戏剧阶段,已无可怀疑,有不待言。(3)新疆焉耆县发现隋唐间的《弥勒会见记劇本》(吐火罗文),硬是“劇本”二字之意(《文物》1983年第1期),据此可以推想唐代内地必早也有剧本。凡此有关古文物出土的新消息、不可不知,不可仍盲从王国维把真正戏剧的诞生线、过迟地画在南宋偏安小局之下的“瓦舍”摇篮当中。而自来判断我国历史上文化高峰的、只提出汉唐两代而已,从没有提及南宋的,这一点也不可不参考。


(原刊于《扬州师院学报(社会科学版)》1983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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