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唐戏的迷;还求作一个“唐伎通”,凡唐伎所在,都想抓住它的实质。三十年来,孤芳自赏,“独家经营”,固无人和我唱和,也无人对我“交锋”;固无人对我以“礼炮相迎”,也未遭到过什么“实弹射击”,因为我顽固执着己见,信唐戏的历史基建工程,好比钢筋水泥浇铸的,没有什么炸药可炸开;即便炸开,它们具备先天的还原力量,仍会粘合拢来。我在大病不死后,竟发于人事靡常、驻颜无术的一些道家概念,接连钻研起李白《上云乐》、孟郊《列仙文》、李贺《神仙曲》、鲍溶《会仙歌》、李九龄《上清辞》等诗篇来。对《上云乐》写罢论著,就有这篇剖析孟郊之作,大部分从正面取证;到了篇末,才就鲍溶的《会仙歌》充实了一些旁证。
孟郊此作,明明是四首诗,集内却命名曰“文”,为什么?这是唐诗内所罕见的。这“文”字,与敦煌卷子的原题目如《季布骂阵词文》、《捉季布传文》、《破魔变文》等等的“文”字异同如何?尤其重要的是写作动机何在?似出常态之外,不能臆测。自来诗话内、文学史内、未见论及;各本总集专集内、对这四首诗的特异之处也未有过说明。大概因为他们在孟郊集中处于“糟粕”部分,大家从来不留意,也就从未提出什么有关问题。至于其文其事,有些什么意义,待把真相弄明白后,才好决定,先后有个次序。四诗原文如下:
太霞霏晨晖,元气无常形,玄辔飞霄外,八景乘高清。手把玉皇袂,携我晨中生。玄庭自嘉会,金书拆华名。贤女密所妍,相期洛水軿。
——右方诸青童君
歘驾空清虚,徘徊西华馆,琼轮暨晨抄,虎骑逐烟散。惠风报丹旌,明烛朗八焕。解襟墉房内,神铃鸣璀璨。栖景若林柯,九弦空中弹。遗我积世忧,释此千载叹!怡眄无极已,终夜复待旦。
——右清虚真人
驾我八景舆,歘然入玉清。龙群拂霄上,虎旗摄朱兵。逍遥三弦际,万流无暂停。哀此去留会!劫尽天地倾。当寻无中景,不死亦不生。体彼自然道,寂观合大冥。南岳挺直干,玉英曜颖精。有任靡期事,无心自虚灵。嘉会绛河内,相与乐朱英。
——右金母飞空歌
丹霞焕上清,八风鼓太和。回我神霄辇,遂造岭玉阿。咄嗟天地外,九围皆我家。上采白日精,下饮黄月华。灵观空无中,鹏路无闲邪。顾见魏贤安,浊气伤汝和。勤研玄中思,道成更相过。
——右安度明
《列仙文》三字,乃四歌的总名。“列仙”是列位仙人。李白《望黄鹤楼》:“颇阅列仙人,于此学飞求”,可证。四歌之初,既已标明为《飞空歌》,为唱辞,其余三首的体格和内容的性质,与《飞空歌》一模一样,自然也是唱辞无疑了。每首后面各注一仙人名,说明歌者是谁,这一点最为重要,比起梁武帝七首《上云乐》唱辞的形式来,乃一大进步!因《上云乐》的内容人物也很多,有王母、穆天子和众仙,但不能确定七首辞是谁唱的,就无从看出详细的情节来。《孟郊诗集》的注文内,曾见明人之说,认此“文”内的第四首诗乃咏安度明的,主张将三字列在诗的前面,作为题目,这种说法,显非孟郊原旨。这首诗中的“我”是安度明自称,“浊气伤汝和”的“汝”指魏贤安,那里能算是咏安度明的诗篇呢!
既肯定四诗是唱辞,歌者各自的主名也有了,进一步的当务之急,该是求出四诗所托的故事了。此项故事并不冷僻,原来就是向所传说的晋朝魏夫人得道飞升的始末。其说见于载笈的很多,姑举易见的四种,四种各具特点,须综合起来看——
最早、最端正的一说,乃中唐颜真卿所撰《巍夫人仙坛碑铭》,以范邈所作《魏夫人传》为本。略称夫人名华存,字贤安,晋魏舒之女,刘文之妻。生平慕道甚笃,斋于净室。上帝敕清虚真人王裒为其师,裒乃约方诸青童,挟桑神王、太极真人安度明,同降于夫人之室,加以导引,多所勉励,并申祝誓。其间对的话很多。后来命侍女弹琴击钟,吹箫合节,众仙一一发歌。但歌辞如何,碑中一字不载。
第二说见《太平广记》五八,同杜光庭《墉城集仙传》内的《魏夫人传》,故事大致同颜碑,歌辞也缺。但已说到“太极真人发《排空之歌》,青童吟《太霞之曲》,神王讽《晨启之章》,清虚咏《驾飚之词》。”虽曰“吟”“讽”“咏”,既在金石丝竹之下,仍无别于歌。四个歌者之中,已有三个和孟郊《列仙文》相同,四首辞中也有一半彼此相合,这就使人物、唱词、故事三方面得到联系,事情已开始明朗了。
第三说见《云笈七籤》九六:“四真人降魏夫人歌,共五章,并序”。序后备载“五章”之辞,比《列仙文》多一首,是其特点。据序,所谓“四真人”、和上二说内的四仙全同。太极所唱同《列仙文》的第四首;方诸所唱同第一首;清虚所唱有二首:一同《列仙文》的第二首,另一首开端作“紫霞舞玄空”云云,不在《列仙文》内,而《列仙文》的《金母飞空歌》又不在这“五章”内。
第四说仍见颜氏《仙坛碑铭》,乃前一故事的引伸。《云笈七籤》一一四《西王母传》内也有这一段;《太平广记》十一曾剪裁其说入《大茅君传》。这段情节略称:魏夫人在世八十三年,于晋成帝咸和九年(公元三三四)隐化,清垒于阳洛山隐元之台,受命为紫虚元君、南岳夫人。王母偕冯双珠等三十余仙降于台,授夫人以《玉清隐书》四卷。“神肴罗陈,金觞四奏,各命侍女陈‘曲成之钧’,九云合节,八音零粲。于是,西王母击节而歌。歌毕,冯双珠弹云滶而答歌,余真人各歌。”歌辞也不见于传内,而另载于《云笈七籤》九六。答歌不由魏夫人唱,魏夫人始终未唱歌。
总之:此一故事的有关部分可订为“清虚传道”理“王母授书”两节,主要人物有魏夫人、西王母、清虚真人、太极真人、方诸青童、扶桑神王和冯双珠;除魏夫人外,其余都曾唱歌。两节中所歌甚多,仅传七辞:五辞属传道,二辞属授书。《列仙文》比各篇仙传所见少三首,是《孟郊诗集》有缺少呢?还是诸仙传有增广?一时难断。惟《列仙文》四歌内,既然带到《金母飞空歌》一首,即说明此“文”所演的故事原已兼包传道和授书两节,并非只演传道,不演授书,这一点颇有关系。
若用《云笈七籤》、《太平广记》所载诸歌辞去校对《孟郊诗集》四诗,字句颇有出入。最显著处为“五章”内方诸青童所歌较多四句。其后二句云:“超哉魏氏子!(指魏夫人)有心复有情”。既提到故事的中心人物,此二句当不可少。此外还有两点也很重要:王母歌曰:“驾我八景舆”,清虚歌曰:“迴我神霄辇……浊气伤汝和”,又曰:“祝尔豁虚静”,用了“我”“汝”“尔”三字,已入初级的代言体,比肖衍七首《上云乐》歌辞全作叙述体的,乃又一大进步!七曲由六仙分唱,是散辞;在曲本内虽多辞并列,却非成套之曲,和肖衍《上云乐》的七曲情形正同。
从上述种种看来,《列仙文》究竟是一篇什么东西呢?要作肯定的回答,事情仍感不易。它既是演故事、有情节、有一定歌者的唱辞,第一步只能把它和唐诗内所有“游仙诗”“梦仙谣”"忆仙谣”“谪仙词”“步虚词”等划清界限,因为后者都无具体故事、情节、人物、歌者,彼此体裁不同,不应混淆。其次,这篇《列仙文》,究竟因何而作?动机何在?作用如何?得追明白。但这是一件难事,只有推论,没有实证。兹不妨多列推论的假说出来,一一分析,淘汰其不可能的,而突出其可能的,然后它的性质才可指定。惟正面的实证一时虽无,若范围大些的旁证还是不少。
第一假说:道家神仙之说原本荒诞唯心,有关的传记和诗歌无非虚构。《列仙文》也许不是中唐作品,而是唐末道家如杜光庭所伪作,托名于孟郊的吧?曰,否。孟郊和颜真卿大致同时,颜作《仙坛碑铭》,集中不止一篇,且有手书真迹传世,绝非假造。《列仙文》既和它同时代,同题材,同人物,同出于文人手笔,无从独认为伪。颜碑不啻戏本中的情节说白,孟“文”不啻配合这种情节说白的曲辞,彼此是血肉相连的;故事说白出于颜,不伪,和它们完全契合的曲辞出于孟,何能独伪?这时士大夫以神仙之说相赏,已成风气,不能疑此“文”非中唐之作。如青童笙歌。旸谷(即扶桑神王)赴宴,和王母乘八景舆等说,也见于曹唐游仙诗内,实无从否认它是唐代文艺。
第二假说:孟郊诗的作风,一般是求生避熟,务去陈言,雕锼僻涩,力盘硬语。从这类角度去看“列仙文”,便觉得它托体尘俗,窠臼无聊,远远离开他的诗篇常态了。四诗也许不是孟作?曰:否。惟其此“文”是有用途的,孟为适应其用,自不能不暂时收起自家父格的常态,去应付一下,并不足异。他的诗集内尚有《求仙曲》、《西上经灵宝观》、《送王无怀道士》、《送肖炼师》、《送王炼师》、《送道士》、《访嵩阳道士》等作。既和这些人有来往,既已有了这些诗,适应某种作用,再作一篇《列仙文》,有何不可?集内还有《教坊歌儿》诗,足见他平日也接触到优伶。孟与陆羽复称莫逆,屡见诗篇,而陆羽就曾加入过“伶党”,充过“伶正”和“伶正之师”,演过假吏、木人、藏珠等戏。——凡此种种,合并说明一点:孟郊一时高兴,即事有作,以适应某种现实要求,写了此“文”,便现身说法,摹拟了神仙口吻,形成一种“戏剧文体”;若再配以颜碑的故事说白,正会感到全文当行出色。他这样做,是完全可能的;就难以用他集中的写作常态来加以否定。清宋长白《柳亭诗话》三,引蒋杜陵说:“孟郊《列仙文》类六朝步虚词。疑非唐人所能作”。这种说法太嫌空洞,不能解决问题。
第三假说:四诗纵出孟手,亦偶然寓意,聊以自遣而已,未必会真的适应什么要求,起什么作用?曰:诚如此,何取乎全篇有一个总名曰“文”呢?又何取乎每首作出分人歌唱的形式?更何为采入贤安、南岳、洛水、绛河等实象呢?难道这是诗歌中普通的用典使事吗?四诗的文字本身(内容和形式)已足够说明了绝非作者个人即景抒情,或求仙慕道,此层也无待考虑。假如没有这些掩盖不了的客观事实摆着,尚何必无中生有地找麻烦,去追求它是什么“文”呢?根本就不认它是什么问题了。
第四假说:设若定要按照四诗的实况去求写作动机,可否即循道家的神话来想,也许金母、清虚等仙,或其中某一仙,曾降孟郊之室,托他配合颜碑,补上此项唱辞,诗人同意了,然后集内便有了此“文”,事实会不会如此呢?曰:这样说虽作为是带神话色彩的笑话,也说不通。惟设想至此,已显得问题越逼越紧,有些事理也就反映出来了。众仙前后两次会于魏夫人之室,至少唱了七歌,虽无从得知其即在晋代,但范邈和颜真卿的文内都是追记的往事,在往事中,歌早已唱了,辞早已有了,怎会尚待中唐时歌者本身来找孟郊补作呢?颜碑只记事、记言,独不记歌辞,非他不能代拟,以求记录的更完备;颜氏该认为既然有事有言已够,不必再造歌辞。可是他既留下这一空白点未补,就替后世好事者生出事来了;孟郊纵不补作,迟早也必然会有别人来按照情况,补作齐全的。不过对这种补作歌辞以联系情节和说白的动机,我们还应加以分析:一种是低级的,专一作伪,供道教徒拿去直接蛊惑大众。以孟郊这样一个经常“吐奇惊俗”的诗人,虽也有一定的道家思想,似乎不会如此做。会如此做的,该是唐末杜光庭辈,他们几乎以敷衍道教文献为其平生专业的人。孟郊作此“文”,确也用以联系颜碑的记事记言,但可能另有作用。
这里便提出第五种假说来解决问题了:到孟郊室中求他作歌辞的,若说是从天而降的金母、清虚一班仙人,虽觉荒唐,若指为当时现实中的“伶党”或教坊、准备在舞台上扮演金母、清虚等仙的伶人,那就并不荒唐了。如果虽接受来人之情,答应作了,所作或即此四首,或尚不止此,然后由旁人或仍由他自己,按照颜碑内容,配上叙事和说白,使其成为一本较完整的戏文,因而题曰《列仙文》是可能的。及至编《孟郊诗集》时,编者将文内凡不是诗歌的部分通通抽掉,只留下诗歌入集;幸而对原题目“列仙文”三字尚无改动,连同原注歌者的四个名号和《飞空歌》一个名目,都保留下来了。照这样的一件事,不但是现实的,而且是艺术的,不能指责孟郊为伪造仙歌,传播迷信。孟郊如果写的是戏曲,仅仅取材于道家的传说而已,比较颜真卿出于宗教信仰、一本正经地写《仙坛碑铭》,已觉心物之间有所不同;若比杜光庭等所为,甚至出于扶乩,无非骗惑的(详下文),便相去更远了。或疑这种歌辞既配合说白后,也会用入讲唱,而成为“讲唱文”,安见其一定是戏文呢?曰:详按四诗用于前后两场,乃由四色分唱,一面对魏夫人有所指陈,一面歌者各自表白,且已经入初级的代言,不象是由同一个艺人在场上所包办的。唐代讲唱主要的有种种变文,虽很发达,但尚未进步到分人代言一步,故《列仙文》的体裁仍以戏文的可能性为大。
这一假说对前四说的不可通处,似乎已搞通了,但因尚无实证,且仍然存在问题,暂时也还是一个假说。兹先将有利于此说的一些旁证罗列如次——
(一)李白时代,较孟郊略早,曾在肃宗上元二年作《上云乐》歌舞戏的致语,以适应此戏演出的需要(详另篇)。《上云乐》是汉代“总会仙倡”或元代“神仙道化”一类的歌舞戏,也以金母为主角,歌辞存有梁陈旧篇八首,中唐演出时的歌辞未见。
(二)上文已提过:孟郊的好友陆羽,少时曾演假吏等戏。陆的文学甚好,并为参军戏撰词数千言(见《乐府杂录》和陆羽自传),是唐代文人写作戏文的先例。
(三)晚唐孙鲂《题梅岭泉》诗:“侍从非常客,俳谐象列仙”,说明游宴当场的徘谐戏内表演了“列仙”的故事。这些和《列仙文》的名目既同,所演的也该是一类。
(四)中唐窦库诗:“曲里三仙会,风前百啭春”,题目是“观乐”二字,不是“听乐”,显然指当时戏曲中曾演三仙相会的故事。“会仙”就是“列仙”,日“列”,显然有主从之分;曰“会”,必然出场的仙人多,情节多。对中唐盛行演出这类神仙歌舞戏来说,这也是一个有力的实例。
中唐鲍溶有一篇《会仙歌》,并非剧本中的戏曲,而是用一首歌行来描写一幕神仙相会的戏剧形象,把情节、场面、表演等写得非常细腻生动、复杂美丽;戏中主角也是王母。这诗虽是“剧说”性质,但作者并非凭空抒感,该是面对眼前的实象来作摄影,显然也不是“游仙诗”、“梦仙谣”一类。这又间接反映了中唐演出这一类神仙戏确乎很盛。这里对于“会仙”的戏剧关系、还要多说几句,目的在帮助体会“列仙”的戏剧关系。“会仙”二字应该看作汉戏“总会仙倡”四字的省文,毫不牵强。这“会”字可用梁戏《上云乐》情节中的“瑶池会”、“金丹会”等为实例(肖衍《上云乐》曲辞有“金书发幽会”,“摐金集瑶池”,“金丹会,可怜乘白云”,“巡会迹天门”)。本来参预这种会的份子都限于仙人,其事完全不现实;其中虽有特写异性关系的,如王母对穆天子,不过微微浪漫而已。后来却变了:先一变而为仙凡相会,女是仙真,男是凡俗,情节偏重艳情,比较现实些了;唐传奇中和演唐传奇的戏文中,其例举不胜举。再一变而为完全是人间儿女的幽会,快乐得飘飘若仙,并无仙人参加,也美其名曰“会”,事情则完全现实了,例如唐末葛鵶儿的《会仙诗》最显著,而元稹的《会真记》更典型(“真”就是“仙”),戏剧关系也最突出。这是我国戏剧由“黄冠体”进到“香奁体”的过程(两种体名见《太和正音谱》),也是由唯心主义到现实的一段发展。王国维对古剧中凡演仙怪故事的,认为不算演故事(《戏曲考源》),就未免昧于大体了。通过中唐“会仙”的种种戏剧关系,觉得同时文艺中的所谓“列仙”,原本也可能有戏剧关系;这对于体认孟郊的《列仙文》原本是何体裁一层,是有帮助的。
这一假说——孟郊《列仙文》是戏文——除尚无正面的实证而外,在理论上究竟还存在那些抵触呢?目前已感到的有两点。其一:颜碑和孟文所托的故事和人物、完全一致,无待言了;就是遣词命意方面,彼此也很调和。所以到了唐末,被杜光庭等融裁入“仙传”的文体,觉得很合适,歌辞几乎变成从众仙口边记录下来的了。本文题目曰“是戏文”的这一假说设若成立,孟“文”乃为演戏而作,不为传道而作;作者所负的艺术责任是直接的,宗教责任是间接的。四诗对戏文或脚本说,是真的;对仙传和仙倡说,分明是假的。试问:当时的戏剧果曾采用过这些歌辞以演出,而这些歌辞又果曾透过演戏以入于人耳、播于众口,杜光庭距离孟郊不过七八十年而已,怎会不知?既知如此,他当真愿意借徘谐的戏文入庄严的仙传,不嫌自贬身价,不怕被人指摘吗?虽说道家所有的威仪科范不比释家,戏剧性本来很重,也许不在乎从这些地方去维持尊严,但情理上究觉不顺,终还是个问题,要请精研道教情况的专家来帮助说明一下。
其次,有人说:仙坛灵异,是道教徒所玩弄的种种法术之一;其诗歌作品不外通过扶乩的方式表现出来。即使大量生产,也不足奇;即使结合音乐,组织多人有类巫觋,分别代表众仙真歌一唱,也办得到。道教徒入迷很深的,有如颜真卿,既信以为真,毕恭毕敬地去作《仙坛碑铭》,在孟郊对此,或许也颇为著迷,把原本出于乩坛的歌辞拿来润饰过,后人替他编诗集,便把这四首编了进去。所以《列仙文》只是众仙降坛所留下的一种“乩文”罢了,和戏文何干?——这一说值得研究,有待于收齐了有关资料,尤其是中唐的,作深入探讨。唐代道家所有的戏剧,具体方式如何,本来尚未彻底查明。但是,仙坛上设若真的曾由男女道士多人代表众仙,分别歌唱,那么,纵未近于戏剧,已近于讲唱了;假如穿起衣服,化了眉脸,作起科仪来唱,那不是戏剧又是什么?孟郊起稿,通过乩坛拿出来,并无妨碍。由此推去:“乩文”和“戏文”也可能殊名同归;唐代道家戏剧的方式之一或许就在此;把它看作解释孟“文”的第六种假说,未尝不可,且很有力。
唐代大史学家刘知几面对《史记·滑稽列传》描写优孟演“活孙叔敖”的一段文字,不能理解,未经过悉心研究,乃加以驳难(《史通》二十)。大致说:人的“衣冠谈话,容或可以乱真;眉目口鼻,如何取类?”他认为优孟的化妆改容,至于酷似孙叔敖,是不可能的,不现实的。他又怪楚王见了“活孙叔敖”后,并未盘问敖所以复活之由,遽然便要恢复敖的相位,简直是“梦中行事,岂人伦所为?”他认为除指优孟和楚王在做梦而外,别无可以理解。这真是一件煞费理解的事了!在一般情况下,历史学家多识古今社会发展变化,其智慧见解必然高人一等,至少对于人事制度的判断,在融会史材之下,总不至犯幼稚错误,何况在刘知几,他是一位杰出的史学评论专家呢!想不到刘君自己对于古剧或古代“戏剧行动”的实况懵无所觉,一至于此,反而把司马迁看成昧塞“人伦”,不好好地现实地去写《史记》,却在里面轻率下笔,胡作非为,陷于痴人说梦。照刘君看来,古代“人伦”所能有为的范围,除掉实境和梦境而外,便不可能再有第三种境界——戏境,那也就糊涂、浅狭得可怜了!至于现实主义的史学家司马迁告诉我们的绝不如此!我们尊敬他!
按表演人员的化妆术有高度效果,今天虽儿童也能体会。刘知几卒于开元九年,而三十几年后,距孟郊写《列仙文》的时候已不远了,崔令钦在《教坊记》内曾记下盛唐职业舞女庞三娘、颜大娘化妆术的高明,能使“有年”、“多皱”的老脸皮变成少容,虽在台下相遇,也看不出来,能变“眼重脸沵”为美盼横波,虽她的家里人也不能识破(曾慥《类说》七)。崔君当时所及见的,刘君应也及见;刘君岂因生活严肃,平时“未尝登倡优之门,不曾于喧哗处纵观”(《元稹戒侄书》),所以对此等事非常隔膜,甚至影响了他对《史记》的了解吗?他不考虑优孟扮孙叔敖的同时,是可以由配角一人另扮楚王的;二人在真楚王前,共演“惊殿”、“命相”、“谋妇”、“歌廉”诸情节,然后感动得真楚王大悟,对于功臣的后裔,马上降旨改善待遇。优孟和楚王何尝是白日做梦?不过一个白日演戏,一个白日看戏罢了。刘君对于这种戏剧活动的体验,能达到“梦中行事”这一点,已算不易了;看来他是几经踌躇,然后才得到这一结论的,并非率尔下语;论其实,虽不中,已不远。刘君设若再进一步,便会恍然有悟,而知道只要就自己已有的成说中,变换得一字,便落到“戏中行事”的真象上面来了。可惜他还差这一点点儿,竟因对古剧的太不理解,而贬低了自己对古史理解的水平,致遭明代文人杨慎、李贽,清代文人浦起龙等的非笑,不能说不是一件憾事!
当我们面对孟郊的《列仙文》想推测出一个结果来时,不妨借镜及此,故于此篇之末,详加论列,并非闲话。
一九八一年十月,在扬州师院
(原刊于《学术月刊》1983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