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海遗珠

与王季思论古剧角色及《西厢记》注本书

季思先生道席:

前复一函,谅达。接《西厢记》,承厚贶,感谢不尽!适赶写稿,无充裕时间细读。略有所见,斗胆疏发于后,以为报盛意者,或者在此。若先生于《后记》中所云:“使此本于再版时更能满足读者要求。”则愧无所应,仍赖先生鸿裁耳。以下所述。随笔写成,不辞之处,幸谅之。

(一)弟方写《唐戏弄》,于唐戏脚色,能肯定者,参军苍鹘而已。因此二色,未必能装旦、乃思唐戏中旦脚不能无名,只好用释文莹《玉壶野史》(书成于元丰年间)述韩熙载姬妾“与宾客生旦杂处”语,以“旦”名之。承认旦在五代戏剧中必已用、甚至沿晚唐之遗。苦于在唐代资料中,尚来见明文。大著中已引《玉壶野史》,未知何以不肯定“生旦”名目至迟始于五代,而仍用元剧资料,释为“狚”,或“呾”,拙意旦义不能释,惟有暂时阙疑,先肯定其时代要紧!今时代既在五代以前,非用五代以前之说不能定其义。(马令《南唐书·韩熙载传》用“玉壶”语,而曰:“与宾客聚杂”,芟“生旦”二字,何欤?或彼不得解之故。)大著谓:“旦之别于他妓,正在其擅长歌舞,即‘呾’曲也。”诚然歌舞之技,重在旦,惟生、净、丑……诸色,亦未尝不歌舞。元剧在生旦皆唱。又谓“呾”为“踏”之音转,以成歌舞之义。窃以为论义,“呾”不能为“踏”;取“踏”之音义,又兼顾不到唱,究不美满。请废音转之说不用。

(二)末与酸,皆五代戏剧中脚色名,可以肯定。马令《唐南书·舒雅传》:“韩熙载不拘礼法,尝与雅易服燕戏;猱杂侍婢,入末念酸,以为笑乐。”即谓韩、舒去生,或末,或酸,而令侍婢去旦,共演戏也。末与酸应是一色二名,要以末为主。所扮者措大,或秀才,总之是书生、士人;谓之酸,则无所逃;谓之痴、木,则远矣。大著谓“木大即苍鹘,更音转而为末”,似乎难通。以张君瑞之人物个性,谓之不脱秀才酸味则可,谓之有“痴呆可笑”之一面,(大著200页,“红云:痴人!……”)在莺、红眼中时或有之,或许正是其可怜惜处,绝非真痴木。即一般正生、小生所扮,与痴木人物,究隔一层、以唐戏言:歌舞戏中生旦为主,参军戏中参鹘为主,合之,仿佛后世之“生、旦、净、丑。”若合生丑二色为一,毋乃不可。拙意“末义难通,亦姑存疑”,仍请废音转之说不用。音转法,兴于王观堂:“柘枝”转为“赭氏”,“拨头”转为“拔豆”,“转踏”转为“缠达”,“婆罗”转为“鲍老”,“参军”转为“净”(此原徐渭说)……真正可靠者不多见,其法已被滥用,不如置之。弄愚痴起于南北朝时,谓其演变为元剧之末,容不妨;马书指明“入末念酸”,则末与酸义联系已定;请副末得痴木意可,若正末,仍以生视之为是。高见以为如何?乞详教,弟于唐戏脚色分为生旦与参鹘两组,以比附后世之生旦净丑,亦正在徘徊中,愿得先生一言以是非之也。

以下就大著注释,略贡琐屑,都无关大体耳。因弟于春间曾释“敦煌曲”内文义,尚记得许多,即就所用言之,以广先生之参考。

(三)二九页,“汤”,在金元曲中确是擦着意。在唐人俗文艺中,“汤”或“荡”均是冲撞之意。(如《爱女文》:“路上逢人须敛手,尊卑回避莫汤前。”《王陵变文》:“不但今夜斫营去,前头风火亦须汤。”)《通俗编》引《宋书·孔凯传》:“每战以刀盾直荡。”同唐义。

(四)七六页“风欠”,唐人用“风醋”,义同,与“措大”义通。敦煌曲:“畅平生,两风醋。”“酒醒后,多风醋。”柳词“算风措实难描。”清真词:“歌时宛转多风醋。”

(五)八九页“喽啰”乃六朝语,唐颇流行。意不外干办、聪明、狡猾。宋《缃素杂记》、《能改斋漫录》、清《通俗编》均有详考。(《通典》一四二“韵调娄罗”,应训新颖,在诸家说前。)

(六)一〇四页杜韦娘,乃曲名,当然本于人名。顾杜娘本事未详。(谢秋娘本事亦不详,考[望江南]调者,久引为憾。)周文质剧,究不知托于何事。

(七)一三一页“尤……”柳词中有七八种不同语。唐辞早用,见《云谣集·洞仙歌》。

(八)一三八页[小桃红]曲隐药名,当自宋陈亚等隐药名词来。唐诗中恐亦有。

(九)一五四页“稳秀”,与《文心雕龙·隐秀篇》之“隐秀”是否有关?“隐秀”二字对待,“隐”指“秀”而不露者。

(十)一五六页“不中留”之“中“、”,,如作去声,于义合,于调格合否?或者不是去声之义,不妨再考。

(十一)一六五页“大小车儿”,或指大车及小车。

(十二)一八〇页之“即目”,可否为“即日”之讹文?

(十三)一八六页“灵鹊”,唐人常用。《古禽经》(未详时代):“灵鹊兆吉,怪鵩塞耳”。

(十四)一九六页“下风香”、“傅过粉”,语意显然是郑为人劣,只合拾败残,却不必指拾莺。凌曰“谬陋”,须酌。

匆匆阅过,不及揣摩;以后如有所得,容再呈拙。惟已觉先生于此事用力甚深!自有王作以来,恐无人能逾此。每引元曲五六条以断一义,使颠扑不动,尤令人佩。徐嘉瑞《元方言考》,本是初步工夫,难以拟大著。近年出版张相著《诗词曲语辞汇释》,于宋词元曲引证颇博,先生想已过目。其书于唐诗例尚多疏漏末举。大著于并世人之著作,不明纠其失,方法甚合。弟写敦煌曲二稿,未能如此,辩难颇直率,恐终不宜。近写《唐戏弄》稿,于观堂以下六七种戏剧史、戏曲史中,唐代部分之末合处,都加辨正,几乎不留余义。此稿无论如何,争取与世人见面。撮举其中不明了之辞义,不能解决之问题,为《唐戏百问》,附载稿后。惟拟先油印百问,求教于国内学者之相谂者,看能取消得若干问,便佳。大约中秋前后,定以此事奉烦先生,届时尚祈不吝指示。近年风气中,仍难遇得切磋学问之师友。大抵敷衍应付而已,绝少有踏实放言者。近以瞿禅先生屡示意,因将拙稿《教坊记笺订》寄去,乞指错。月许,尚未得复,恐事忙故。尊处有《教坊记》之足本否?(足本比通行丛书本,多出不知若干,清初尚传。弟已辑佚文十余条,有颇重要者。)或其它精本否?有《格致丛书》、《百名家书》或《五朝小说》否?拙稿内尚缺此三丛书本未校。便中乞示及,为感。

此间有一女艺人赵健贞,年十九,演荀慧生本《红娘》剧,颇妙,暇辄赏之。得读大著,于看《红娘》剧,颇得新趣。

敬祝康乐!

弟中敏拜

七·十八·午

通俗编内引《教坊记》“汉武时”云云释“吃”即丛书本所无。


附记  这是50年代中期中敏先生从成都四川大学寄来的一封信,偶然从旧信中发现。中敏是瞿安师在北大任教时学生,在同门中年辈最长,我与卢冀野、唐圭璋都尊他为大师兄。解放后他生活道路坷坎,而著述益自奋励。去年他在扬州谢世,我致书相挽,说他“耿耿孤怀,同门共仰;煌煌巨著,历劫常新。”可想见其为人。

季思——壬申秋月


季思学长兄道席:

十四日手教敬读。承教种种,至感且佩!尤以指拙著《初探》一书,体例未善,不能提纲挈领一层,最为中肯,他人所不肯言,于我裨益极多,也谨此致谢。弟谓乐曲歌辞内,齐言杂言同时发展,乃指五代及其以前,五代以后,确已转变,有如来教所云。盛唐及其以前之长短句歌词,将来可能逐渐发现。《初探》“时代”一节臆测开天间有[菩萨蛮]、[感皇恩]、[内家娇]、[别仙子]、[婆罗门]之类,究竟能从臆测的假定,被证实为肯定否,或此种假定,能被证明是错觉,根本不成立否,乃此中一重要关键。惜乎两年以来,或进之,或退之,或肯定之,或否定之,都尚无人有意见发表。(或有而弟未见。)大概大家手边未碰上有力的材料,所以也就暂搁不谈。实际上材料是可能发现的,只要有一些人,集中力量去探讨。两年以来,弟仅发现三四条范围接近的材料,还不够解决上项问题,但已深信潜在的材料,一定不少,不是没有。例如——

(一)叶德均先生发现唐文宗太和三年(公元八二九),成都已有“杂剧”(李德裕文集卷十二,论杜元颖事第二状),且有男女合演之可能。(他不信此为真的戏剧,弟去长函,举多证,劝他信,若弟则已坚信。)

(二)玄宗六岁时,曾在武后前,舞“长命女”;其弟五岁,演“兰陵王”大面戏;其妹四岁,舞“西凉”。(《全唐文》二七九,郑万钧作《代国长公主碑》。)

(三)天宝十三年,崔怀宝咏筝辞,比[望江南]仅多三字。(《初探》四八四页。)“长命女”与“兰陵王”的宋词,皆长短句,初唐不知如何。可能从北齐“兰陵王入阵曲”起,即唱长短句,亦可能早期都唱诗体,入宋才敷演为长短句。弟认为这类材料积聚多了,总有一天,会揭穿它的真相耳。

承允代访《格致丛书》的《教坊记》,并代录全文赐寄,极为兴奋。如有一分可能,务求吾兄进行一分,希望终于达到目的。(惟求影抄、或经过精校。)弟另向北京、杭州、昆明友人方面请托,结果均尚不如吾兄方面情形较好,有几分希望。前恳转董先生函,已转否?其人尚在尊处否?匆匆并颂。

暑安。

弟中敏上

三·卅一

《李文饶文集》九,《诛张谷等,告示中外敕》云:“张沿并男欢郎等……。”可见欢郎、红娘是唐代少男少女习用的名字。莺莺弟名欢郎,同例。

《文学遗产增刊》内有作者江慰庐,见识其人,知其地址否?弟亟欲请教他一问题,苦于无从通信。敏又及。

△大著《西厢记》注三本四折,论“科泛”乃本于道教仪注之所谓“科范”,甚切。下列材料或可供参考——

科仪——《全唐文》三〇三载天宝年间崔明允作龙角山老子宫观“金斋颂”,谓“观主郭处寂”“躬执科仪,爰谋法要。”(崔明允前有崔尚《新桐柏观颂》称司马承祯“科教戒,博综无遗。”)

格范——魏晋以来习用之。《宦门子弟错立身》戏文[紫苏丸]曰:“把梨园格范尽翻腾。”

格样——同上戏文[调笑令]:“我这爨体,不番黎,格样全学贾校尉。”

格调——魏晋以来亦习用。同上戏文又说白:“曲按宫商知格调。”

窠段——不知即“科段”、与今日“身段”同否。宋人《应用碎金》三七:“……宫调、管色、窠段、关捩……”。

△上文谓玄宗之弟五岁时“弄兰陵王”,其人当时为卫王。(玄宗即位,改封为岐王)原碑文曰:“岐王年五岁,为卫王,弄兰陵王,兼为行主词曰:‘卫王入场。咒愿神圣神皇万岁……孙子成行’。”以下“咒愿”云云,或是仪式上不可少之颂辞。然别无所见,不知究竟是此意否。高见以为如何?乞赐教。(“兼为”之说,亦不可解。卫王既充演员,化装为兰陵王,如何又能兼为戏外人作致语?)

因失眠,肩臂痛,草率不敬,乞谅。

弟 敏


(原刊于《艺术百家》1992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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