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 本篇选辑了当代学术大师、扬州籍大学者任半塘(中敏)先生晚年亲笔书札16封,并附有跋语。其中涉及先生的著述、评论及晚年生活、心态等诸多方面。
小引
下面刊载的词曲界前辈学者任半塘(中敏)先生(1897-1991)的一束书札,都是先生写给我的(有两封写给我与徐沁君先生)。时间:从1980年到1989年;地点:除第一封在北京所写外,余均在扬州师院。其时先生任我院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文研所名誉所长。作为一名后学晚辈,又曾兼任系行政职务,我常到先生寓所趋谒、请益。我住校外,也常蒙先生赐函,谈工作,谈心,也有涉及论学处。先生江苏扬州人,著作等身,为海内外学人所共仰。1991年12月先生不幸谢世,享年95岁。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先生的遗墨、手迹、书札等,吉光片羽,均宜珍惜。谨选辑先生书信16封,并于每信后略加跋语,聊表我对先生的崇敬与哀思云尔。
谈敦煌变文《双恩记》
——致谭佛雏(1980年5月13日)
佛雏主任同志:
弟到院后工作,首先一件是据苏联资料,判《双恩记》的时代。需要早年上海文字改革出版社出版的《宋元以来俗字谱》(刘复及李家瑞两人编)参考,不知院内有此书否?倘没有,务求系上托上海熟人代办一本(价甚廉,几角钱)。再,商务版王重民编《敦煌曲子词集》也求办一部,可能院内早有了。此恳并候
著祺!
中敏拜上 五.十三
跋:1980年5月底,先生由北京中国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来我院任职。此信在北京写。《双恩记》为敦煌唐写本中的一部变文,从苏联就原本影写回国。先生有《<双恩记>变文简介》一文,载我院《学报》1980年第2期。
谈医生会诊前列腺增生症
——致谭佛雏、徐沁君(1981年8月5日)
日前宿病,又染流感,十分狼狈!幸已于昨日退烧复原。承沁师枉顾,不及起陪,为罪!此间医生偕同院内医疗主任、系上代表,同赴南京,与医学院附属医院副院长姚君、外科大夫凤君,多人会诊,谓天太热,我肾功能很差,妨碍开刀。先谋健肾,有大效,气候又宜时,才可议开刀,则十月近矣。诸人会诊如此,只好服从。知注,特闻。
有严北溟其人,在何地服务?两兄倘知,乞示。弟拟和他谈谈孔子评价问题。专启并颂
暑绥!
弟敏拜 八.五
跋:自此信以下均在扬州师院写。徐沁君,曲学名家,在中文系任教,为先生所主持的“词曲研究室”成员之一。先生晚年患前列腺肥大症,排尿艰难,一度在腹部穿孔插管。此次会诊后不久,仍在南京动手术,成功。当时先生读到严君一篇谈论孔子的文章,欲与商榷,其后两家曾有书信往返。
评《王国维年谱》等
——致谭佛雏、徐沁君(1982年7月16日)
顷因校稿(上海送来《唐声诗》校样),须汤显祖序《花间集》一用。校图书馆关门,乞兄等借给汤序过目为幸!《王国维年谱》编法不佳,却有珍材,助我成说,感谢主人!再有十天半月,方可还书。国平已成为弟处三年可期的助手,听说一青表示支持,甚好!可是九月一日国平方来就职,只好苦苦等候。两兄来系上周旋,务请过我叙谈,以倾积愫。候
安!
敏上 十六
跋:《唐声诗》,先生名著之一。《王国维年谱》,台湾王德毅著,我借给先生看。国平姓季,中文系青年教师,我的长婿;一青,我的长女。
校对《唐声诗》样稿等
——致谭佛雏(1982年9月3日)
佛雏兄:
上月底,将拙著《唐声诗》初排样稿,耗了大力,校改完毕,送出去了。休息两天,再来忙《敦煌歌(辞)总编》稿的订合同事。出版社阻力重重,不好对付。顷学院已开学。如“学术委员会”等,凡过去我曾出席的,今后我仍要出席。倘兄来院参加这些会,务求先过寒斋,伴我同去,以免遗忘,特此预约。老悖日增,下笔就错,常闹笑话。如此还侈谈带博士研究生种种,将何以胜任!甚惶恐,将来须求兄援手,特此预恳。即颂
潭吉!
弟敏上 九.三
跋:先生名著《唐声诗》,90万言,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11月出版。《敦煌歌辞总编》110万言,同上,1987年12月出版。两书均在先生《唐艺发微》八大部之内。先生带博士研究生始于1983年。
介绍《学衡》文章
——致谭佛雏(1982年12月10日)
谭主任大鉴:
《学衡》第四期(1912,4月)有奂军写《<人间词>中的“人间”》一篇,便中奉告。
弟敏上 十二.十
跋:先生关心后学,此亦一例也。《学衡》杂志创于1922年,月刊,吴宓教授主编。信中“1912”应为“1922”。
评王静安留辫等
——致谭佛雏(1984年1月9日)
佛雏兄:
两蒙惠赠书本,至感!弟衰惫已甚,脑力全失,手颤难于执笔。因博士生捆定,不能退休。须明年四月份,方能息肩。
(中略)
静安学术论集的编行甚好,但将其人的思想面貌暴露得太深刻,未免不智。闻有王文生者,在武汉大学,对静安作“高山仰止”,尤为迥拔,其文弟尚(未)及读也。静安倘是扬州人,读过《扬州十日记》,他的辫子便不会作终身项戴。他的高高祖王禀,在北宋初(雏按,当作“末”),抗金人甚烈。他为之立传,初无异感。而他在隆裕后哀辞中,甚至反对辛亥革命,是非从何说起!率布一二,不能尽意。祗颂
春厘!
中敏拜 八四.一.九
跋:我送了一本《王国维学术研究论集》第一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3年9月出版),给先生看。王文生,武汉大学中文系教授。王静安写有《补家谱忠壮公传》,追叙王禀抗金事迹;又有《隆裕皇太后挽歌辞九十韵》,均见《观堂集林》。
谈《敦煌歌辞总编》等
——致谭佛雏(1986年4月9日)
佛雏老兄道席:
读院报所载大著,数及拙稿《唐戏弄》,且感且愧!来日苦短,精爽渐销!所萦系不忘者,尚有《敦煌歌辞总编》一稿,本年底即可出版,亦近八十(雏按,一百一十)万言。此稿对于时贤(如杭州的姜亮夫、北京的周绍良、巴黎的左景权等)均有抗衡。
(中略)
迩来兀坐寓中,沉寂无聊。足下倘到院,幸过我畅谈。令媛何时毕业,回本省工作?国平从沁君兄进修,到时取得学位,可贺。弟于这方面,有隐痛!其详面剖。即候春厘!
半塘拜 四月九日
跋:信中提及拙作,指《王国维与尼采美学》,发表于我院《学报》1986年第1期。文中第三节《“蜡祭”与“酒神祭”》,对先生名著《唐戏弄》中的有关论点,曾多所引用与发挥。《敦煌歌辞总编》中对姜、周、左诸位的论点均有商榷,先生对自己的“最后一部书”充满了自信。所谓“隐痛”,据先生面告,乃青年助手童健即将离开先生而外出学日文。先生遗憾地说:“恐怕他不会回来了!”
读《扬州十日记》
——致谭佛雏(1986年5月4日)
佛雏兄:
顷已迁寓院西牛大汪宿舍楼下,101号。便中幸过从闲话。连日正读《扬州十日记》,感慨颇多。大汪之水清且圆,可以照见屈大夫,亦可照见静安,浮想如此。
敏拜 五.四
跋:先生新居在院东南之牛大汪西侧,为“特大户”,四室一厅,总面积比原寓所(北宿舍)大。先生对静安“自沉”极为不满,信中“浮想”与此有关。
谈《寿半塘翁九十》
——致谭佛雏(1986年6月17日)
佛雏兄:
日前菜根香席间,承赐四句嘉言,颇有意趣。尤其“敲锣卖糖”云云,实获我心。惟仅仅留在签名簿上,难以光显。兹特送上宣纸一幅,墨汁半瓶,敬请大笔一挥,并可略略纪事抒情。纸之大小悉听裁划,不拘原幅。写就赐下,由我付裱,可悬壁间,至幸至幸!
原句是:“巴蜀维扬,九十星霜。半生事业,敲锣卖糖。”专恳,并候
起居!
弟敏拜 六.一七
跋:1986年6月13日,先生九十寿诞,在扬州菜根香饭店设宴庆祝。席上我念出此四句十六字寿辞,先写在先生的“来宾留名”簿上,先生欣然执笔跋其后云:“此谭佛雏兄代为回忆,予已恍如隔世矣! 半塘 八六.六.十三”我接先生此信后,即请中文系许老(绍光)代书此十六字,并加识语如下:“丙寅五月初七日,为半塘翁九十寿诞,贺者纷纷。席上予口占此十六字,翁为之莞尔。敲锣卖糖者,翁尝自作此语。糖,唐,翁所著《唐艺发微》以《唐戏弄》为首,煌煌八大部也。盖发明光大唐人艺术,并世无二也。翁命书之,因浼绍光先生代书,并共伸祝嘏之诚云尔。”后由我裱好,先生一直悬于他的书斋壁上。
书赠一副篆书联语
——致谭佛雏(1986年6月30日)
佛雏老兄:
院学报编者要我即日写字、付裱、拍照,不许辞。我无法,求借尊处所有对联一副,打一次差。保证三天归还。至于借时从壁上取下,还时回复原状的手续,统由来人(王龙同志)担任。渎扰之处,鞠躬谢罪。候
安!
弟敏拜 六.三十
跋:此联乃1982年春蒙先生篆书赐赠者。上联:“人言海水有时立”,其下行书三行:“此联虽兼喻安危,而春光大好,毕竟坚定,可取在此。”下联:“我信春光自此多”,其下亦行书三行:“佛雏兄存玩。一九八二年春病后,中敏。”下盖印章二方:1.“任”。2.“伯叔之间”。先生篆书苍古,亦刚健,亦飞动,如巨松临风,真可宝也!“伯叔之间”者,谓处于清书法大家“任伯年”与“赵㧑叔”之间,先生书法自命如此。
赠《和观堂长短句》一书
——致谭佛雏(1986年12月24日)
佛雏兄:
送上静安作品一本,希察。迩来穷极无聊,“可与言人无二三”,更成“穷极”!便中请过寒斋一叙。
跋:信中所云“静安作品一本”,乃先生转送给我的《和观堂长短句》一书。此书录《观堂长短句》23首,和者陈方恪、苏昌辽等六家,由广陵古籍刻印社影印。书前有萧劳题签、周振甫序。先生在扉页上写:“此书合归佛雏兄保存,不知已备有否?萧劳字钟美,与我在北大同班。中敏八六年岁尾。”先生殷殷扶掖后学,深可感也!
“双喜临门”
——致谭佛雏(1987年3月9日)
佛雏兄:
拙编《敦煌曲》已临产,快阵痛了!巴蜀书店也允代出书。双喜临门!便中希过我一叙。“卖糖”之祝,十分灵验也!侯安!
弟敏拜 三.九
跋:《敦煌曲》即《敦煌歌辞总编》,其时,将由上海古籍出版社是年底出版;又《隋唐五代燕乐杂言歌辞集》(与博士生王小盾合作)将由巴蜀书社出版。两书均为先生《唐艺发微》八部中之力作,故称“双喜临门”。“‘卖搪’之祝,十分灵验”(参看前载我的十六字寿辞),想见先生此刻喜溢眉宇也。
抄录《时贤本事曲子集》等书名
——致谭佛雏(1987年5月25日)
佛雏兄:
唐君新印《词话丛编》(洋装)第一厚册、第一种,是何篇名?乞兄抄示。弟记得其名甚长,抄时不可脱字,至恳,至恳!兄齿患告痊否?为念。候
安!
敏拜 五.二十五
跋:先生嘱抄之书名为:《时贤本事曲子集》一卷,宋杨绘(元素)撰。赵万里辑本。此集称“曲子”而不称“词”,犹有唐人遗风,故先生注意及之。
又谈王静安
——致谭佛雏(1987年6月18日)
谭公:
王静安研究集尚未看完。弟于此君,不免微辞:所谓“南书房行走”“紫禁城骑马”种种,均于溥仪方面无丝毫反映流传下来,其格格不入可知,实为憾事!既不得于君,孤忠痛切,留辫何为?候安!
敏拜 六.一八
跋:“王静安研究集”指我借给先生看的《王国维学术研究论集》(一、二)两本(华东师大出版社1983、1987年版)。先生对静安出任废帝溥仪的“南书房行走”,以及“留辫”一事,极为反感。惟谓溥仪之于静安始终“格格不入”,则非事实。
《敦煌歌辞总编》初版书到
——致谭佛雏(1988年3月7日)
佛雏兄:
拙书《敦煌歌辞总编》初版到此,原向尊斋分配一份求教;乃题款不及,被“长臂翁”夺去,可恨!兹促第二批书到,定当补奉,幸勿误会。候
安!
敏拜 三.七
跋:《敦煌歌辞总编》为先生最后一部杰出的巨著,而出版时间几次推后。先生告我:“我曾对上海古籍出版社的魏同贤讲过:‘现在不是讲人道主义吗?一个超过80岁的人总该算老年了,总算残年衰年了,你们将他的书早点印出来,让他在生前能自己看到,这也就是有点人道主义了。不然,我就只好“忍死以待”,我这一口气就是不断,专等看自己的这部书!’”言次,先生大笑。他曾书“忍死以待”四字放在书桌上。
函召看电视片《红楼梦》
——致谭佛雏(1989年8月7日)
佛雏尊兄文席:
连日电视机上放《红楼梦》,大有意味。倘尊处无彩色电(视)机,乞于下午二时惠临舍间,赏黛玉情节,兼吃西瓜消暑。至盼。侯
安!
弟教拜 即日
跋:此老多情,关怀晚辈,实深可感!且雅趣不减夙昔,焉得不欣然应召,与老人同“赏黛玉情节”耶!
(每封书信前标题为编者所加)
(原刊于《扬州师院学报(社会科学版)》1994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