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承焘(一九〇〇—一九八六)为二十世纪词学大家,有“一代词宗”之称,亦是《词学》创刊时的四主编之一。二〇二〇年为夏老双甲子冥寿,近于青岛收藏家王作亮先生处得见任中敏致夏承焘长函(及附件)一通,语涉夏老未竟之作《词林系年》事,亦反映出夏老与任中敏、蒋礼鸿、任铭善、叶德均、王季思、胡士莹等人之交游。特将此信进行整理,略加考释,以为相关研究参考,兼为纪念。
瞿禅先生道席:
前托蒋云从兄代转一椾,谅达。顷于《词林系年》,略有资料,疏如另纸,乞詧,并加严核。如有未是之处,幸详教。其中问题,以初唐呈伎之前,有所谓“行主词”者,颇似后来呈会以前之“致语”,究是何说,最有意义,务请多多启示。便中遇心叔兄,并希以此告之,共同研讨。原文有“兼为”二字,尤不可通。演员既已化装为兰陵王,随即“入场”,岂容兼任“行主词”,有若南宋呈伎前之“竹竿子”所为乎?再原文有“咒愿神圣神皇万岁”云云,以颂祷之辞,而祷“咒愿”,亦无奇特,或弟之见闻太隘耳。两月前得知叶德均先生发现李德裕镇西川之前(公元八二九年),成都已有“杂剧”,且有为男女会演之可能,弟为之震惊不已。叶先生虽得此事,但不信此种“杂剧”是戏剧,弟则坚信如此不疑,因作长函给叶先生,列公元八二九前六十年间及后六十年间唐戏发展之实例,约三十条,并举唐五代时蜀中戏剧特盛之事例十四条,说明在发展过程中,成都此时有“杂剧”——造成戏剧——绝非偶然孤立之事,至发生之客观条件,已非常具备。先生及心叔兄想早知叶先生此项发现,未悉高见如何?愿闻一一。最近报纸载我国数学之发明,有三项超前西欧一千年至五百年。前年闻唐代已发明养气。若后汉张衡之地震仪,更中外公认之事实。此自然科学乃纯粹理性之事,我先民之造诣尚且不落后于西欧民族,岂有戏剧、乃感性之事,希腊公元前三世纪即已有戏剧与剧本,而我国必至十三世纪始有之,竟落后一千五六百年之久欤!弟始终不敢承认此点,故窃以为张衡《平乐观赋》所写当时戏剧之布景效果种种,并非虚妄,张平子绝不欺人。而自观堂以降,四十余来,戏剧史中从不正视此项资料,实为遗憾。弟终觉西汉戏剧已颇可观,发展至三国时,已颇具体。刘备戒许慈、胡潜一剧,任何人不能否认其本质与形式之完备也。拙稿送审,已阅七月,尚未得结果,能否问世,尚不可知,每用揣揣。先生《词林系年》、乃一创举!愿对《苏幕遮》长短句体,究否有于初唐,《感皇恩》、《菩萨蛮》等长短句体,究否有于盛唐等,得一明确之判断。未悉唐代材料,可入《系年》者,已有若干。《教访记笺》订稿,篇幅几增出一倍,旧说未安者,已削了不少,然仍然未妥善,不能出手。北京图书馆赵斐云(万里)兄复书,竟说《格致丛书》及《百名家书》该馆均未备,弟殊不敢信。弟建议该馆从日本影印陆心源旧藏《教访记》,亦谓时机尚未成熟。云大菓先生复函,该校无《格致丛书》;中大王季思兄复书,谓该校有《格致丛书》,而不全,《教访记》未见,可谓缘悭之极!浙中情形如何?倘可能幸赐助?匆匆不尽,并颂著祺。
心叔、宛春、云从诸兄均候。
弟中敏上。四·九
四·十四发
附件:《词林系年》资料
公元七〇〇,武后久视元年,已有《长命女》、《兰陵王》、《西凉》三词调之歌舞或戏剧。
《全唐文》二七九卷,郑万钧《代国长公主碑》:『……初,则天太后御明堂,安,圣上(按:指玄宗)年六岁,为楚王,兼为行主词曰:「卫王入场!咒愿神圣神皇万岁!孙子咸行。」公主(按:指代国长公主,作者之妻)年四岁,与寿昌公主对舞《西凉》,殿上群臣咸呼万岁。……开元二十二年六月廿□日,……长逝,……享年册八……。』按,代国于开元卅二年四十八岁,上推至四岁,当为武后久视元年。虞世南《琵琶赋》云:『少年有长命之词,介女有可怜之曲。』《长命□》应是《长命女》。
问题:
(一)五代《长命女》、北宋《兰陵王》,皆长短句,二调在初唐,亦可能为长短句否?
(二)《西凉》不知相当于后来何调。
(三)何谓『行主词』?(此点极有意义。)
参考资料:清初编《律吕正义》,后编卷四十五载《踏谣娘》辞乃三叠,北宋《兰陵王》亦三叠,疑同为北齐时所已有。
公元七〇〇前后?武后至中宗时代,可能已有长短句体之《苏幕遮》。
拙著《敦煌曲初探》二六一页,拟定敦煌曲《苏幕遮》([一〇〇一]至[一〇〇六])可能是开元间所有,认日本大正藏于斯二九八五所载B片,题曰『道安法师念佛赞文』不确,因道安乃晋武帝时人,时代太早。兹发现初唐另有一道安,见《全唐文》三九六卷,宋儋《崧山会善寺故大德道安禅师碑铭》,谓此道安,生于隋高祖开皇间,灭于唐中宗景龙二年(公元七〇八)。与《苏幕遮》辞之曰:『大周东北有五台山』,正相合。大正藏虽仅因同卷A件原题《道安法师念佛赞》,遂连类而指B件之《苏幕遮》,文首亦为『道安法师念佛赞文』,似乎理由不充?但另有旁证,证明此之所指不尽虚诞。盖大正藏另载敦煌曲《悉昙颂》八首([一六一]至[一六八]),其译作人定慧,亦崧山会善寺之沙门。足见敦煌卷子中正有一批乃来自崧山会善寺者。道安既亦住持此寺,该《苏幕遮》为道安所念赞,必非无因。大正藏号者非懵懂之年,似不应无故妄合A、B二件同为『道安法师念赞』之文。然则宋人『碧云天、黄叶地』之《苏幕遮》长短句,固早托体于初唐矣。道安既为初唐人,定慧可能亦初唐人,则《悉昙颂》长短句,当亦有于初唐。若谓《长命女》、《兰陵王》诸调,在初唐时即已为五代、北宋词之为长短句,似亦不嫌突兀耳。
《唐声诗》稿不在手边,其中如有可供《系年》作资料者,俟下月稿还手中后,再为检告。先生《系年》稿中已得唐五代之资料,务请示弟二一,以资隅友,或循踪以探也。
考释:
夏承焘与任中敏二先生早年便以书信订交,夏先生在《我的治学道路》中回忆道:「当我闻知江都任二北、南京唐圭璋于词学素有研究,就马上与他们取得联系,向他们求救。」〔一〕两位先生的学术友谊主要围绕词曲问题展开,其书信交流应始于一九三一年。是年六月九日夏先生在日记中有如下记录:
适君寄来任中敏《词曲通义》,甚简要可观。夜发镇江中学任中敏信,诘其《词曲通义》分自度曲、自制曲为二之说,并告白石折字法,声律通考已解「无为」、「无射」事。〔二〕
两人初有通讯便进行了学术交锋,五日后任中敏回信表示自己分自度曲、自制曲为二的错误,并告诉夏承焘,唐圭璋、蔡正华、许守白、赵斐云等人专精词学,并约定暑中与龙榆生、吴梅等人于苏州或上海集会〔三〕,两人就此订交,随后多有书信交来。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任中敏的学术研究转向了唐代音乐文学,而夏承焘则继续在词人谱牒之学上前进,包括编纂大部头的《词林系年》。〔四〕此间任、夏两人几乎每年都有通信,多围绕唐宋词曲问题进行讨论。〔五〕这封信为任中敏于一九五六年写与夏承焘,有信封邮戳为证。李剑亮《夏承焘年谱》未载此事,而检夏承焘《天风阁学词日记》一九五六年四月二十一日云:
接任二北成都信,录示《词林系年》资料二则,一谓武后久视元年,已有《长命女》、《兰陵王》、《西凉》三词调之歌舞或戏剧,二谓武后至中宗时代,可能已有长短句体之《苏慕遮》。〔六〕
这条日记内容、时间、地点与任中敏这封长函完全吻合,故可知此信即日记中的「成都信」。
此信主要内容有三:第一,为夏承焘提供《词林系年》资料,可以反映出夏承焘编纂这部词学巨著的过程。第二,就词曲关系与夏承焘讨论,任中敏力主宋以前已有现代观念所谓之『戏剧』,信中他重申这一观点,并希望与夏承焘、任铭善(心叔)等人共同讨论。这里他提到叶德均发现唐代成都已有『杂剧』事,系指叶德均于李德裕《李文饶文集》卷十二中发现成都有『杂剧丈夫』事,此事又见于胡忌《宋金杂剧考》〔七〕。第三,信中提到任中敏的两部著作,前一部已经送审,根据出版时间判断,应为他的学术代表作《唐戏弄》。另一部为《教坊记笺》,任中敏在笺释过程缺乏材料,因此信中向夏承焘求助,是书于一九六二年中华书局出版。从这封信中,可以看到前辈学者在条件不便时,仍能以书信往来,切磋讨论,尤有清人论学书信之遗风。
这封信夏承焘于当年五月十四日予以回复,当天日记中还记录了「午后韩登庵送来抄成任二北书札」,或许就包涵了这封资料性的长函。〔八〕
信中还提到了任铭善(心叔)与蒋礼鸿(云从),此二人皆为夏承焘在之江大学的学生,多年来与夏先生亦师亦友。任铭善一九三五年毕业于之江大学后,先后在之江、浙江大学任教,被马叙伦称为「经学江南第一」。夏承焘极为推许任铭善,在一九三八年七月致信任父雨楼有诗曰:「自我识心叔,平生兼友师。......有子翁何福,过庭教可知。任铭善治学领域主要在于小学,而学识渊博,夏承焘听其讲学后称「引征繁博,极可钦佩。有此良朋,足慰平生。」〔一〇〕蒋礼鸿晚于任铭善两年毕业,深得夏承焘赏识,「近日男生一蒋礼鸿,女生一化莲,国文系翘楚也」〔一一〕。蒋、任二人亦相交莫逆,且治学领域相近。任铭善去世之后,蒋礼鸿便以「怀任」作为斋名纪念学友。并且,二人虽主攻语言学,而于古典文学皆有很深的造诣。夏承焘曾评价蒋礼鸿:「考据、词章不妨兼治,锲而不舍,可到陈兰甫,凌氏《梅边吹笛谱》不足拟也」〔一二〕是以任中敏信中提到了与他们「共同研讨」之意。
〔一〕夏承焘《自述:我的治学之路》,李剑亮《夏承焘年谱》,光明日报出版社二〇一二年版,第六页。
〔二〕夏承焘《天风阁学词日记》(一),《夏承焘集》第五册,浙江古籍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一九九七年版,第二〇八页。
〔三〕夏承焘《天风阁学词日记》(二),《夏承焘集》第五册,第二〇九页。
〔四〕参见夏承焘《月轮山词论集》,《夏承焘集》第二册,第二三九—二四〇页。
〔五〕夏承焘与任中敏在一九五三年至一九五八年每年皆有通讯,多讨论词曲问题。参见李剑亮《夏承焘年谱》,第一五三—一九八页,及夏承焘《天风阁学词日记》(三),《夏承焘集》第七册。
〔六〕夏承焘《天风阁学词曰记》(三),《夏承焘集》第七册,第五二五页。
〔七〕参见胡忌:《宋金杂剧考》,古典文学出版社一九五七年版,第五页。
〔八〕夏承焘《天风阁学词日记》(三),《夏承焘集》第七册,第五三〇页。
〔九〕夏承焘《天风阁学词日记》(二),《夏承焘集》第六册,第三四页。
〔一〇〕夏承焘《天风阁学词日记》(二),《夏承焘集》第六册,第六一九页。
〔一一〕夏承焘《天风阁学词日记》(一),《夏承焘集》第五册,第四九〇页
〔一二〕蒋礼鸿《自传》,见《蒋礼鸿集》第六卷,浙江教育出版社二〇〇一年版,第一五〇页。
(原刊于《词学》2020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