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任老带博士生期间,我一直兼做研究生的管理工作,在任老和学校之间作“牛马走”,所以能从较近处看任老。任老的学问“汪汪如万顷之波”,不是我所能置喙的;我只是从常人的一面,琐细的一面,撷取一二,以享希望对任中敏有所了解的读者。
“你还把我当内行了”
1990年春天的一天,我陪胡忌先生去看望任老:胡先生的专著《昆曲发展史》已在上一年的年底出版了。初印本都是平装本,胡先生要等精装本出来送任老,所以又过了几个月。约好这天上午10时左右去任老家,这个时段是他一天中精神最健旺的时候。胡先生把书递给任老。任老翻到扉页,只见上钤一方篆文印,这引起了任老的注意。虽然他的目力已经很差了,但任老有极好的篆书功底,很快就看出是“即性消闲”四个字。“这就不对了”,任老发话了:“这种书是要作为教科书的,怎么能说是即性消闲呢?”胡先生笑着回答:“任老,只有送您的这本书我钤了这方闲章,送別人的都没有。”“这么说你还把我当内行了!”任老大笑起来。接着他就谈起了有关昆曲的话题。老年人的记忆如同望远镜,遥远的地方反而是清晰的,我们又像上了一堂戏曲课。不知为什么,直到现在,我也总是忘不掉当时的场景。
“等他90岁我给他写”
时在1986年,南京师范大学决定为唐老(圭璋)隆重举办85岁祝寿活动,此举在学界一时传为佳话。这一年任老是90岁。唐老和任老同出吴瞿庵先生门下,他们有“天长地久”般的友谊,因为要追溯时间的话,那就要从60年前说起了。他们不光是同门,事实上私交是很深很深的。南师捎话过来:“请任老给唐老写一幅条幅。”任老小篆的功力是有口皆碑的。这是唐老本人,亦或校方的意思,我们不清楚,不过这并不重要。我们来到任老家。顺便作一交代,任老从90岁以后已经不工作了,惟以看闲书消遣,时常翻阅的有《金瓶梅》、《聊斋志异》、武侠小说等。这次写字可是他近期内最重要的一件工作了。但任老的回答使我们所有在场的人大吃一惊:“85岁写什么字,等他90岁我给他写!”起初,我们为完不成南京方面的重托而尴尬;既而一想,这显示老人何等的气魄啊!任老行事每每和常人不一样,他是以这种方式在柷福唐老啊。两位老人在生命的旅途上携手向前。
“我已经不会死了”
上海文艺出版社的资深编审金名先生是任老《优语集》一书的责任编辑。他编过许多名著,兼善译事,自己也有著作传世,如《相声杂谈》,在演艺界有很大的影响。他和我的老师刘立人先生是私谊甚笃的老朋友,也是我所敬仰的一位前辈先生。大概在1985年左右吧,某日看到他在《新民晚报》副刊撰文,文内写道“已故任中敏教授”云云。我们当时懵了:金先生怎么会发生这种误会呢?是否应当提请《新民晚报》澄清事实?但如何澄清又是问题,如果说“某某没有……”“某某还……”那不是越抹越黑吗?讨论的结果是请《新民晚报》重登一篇“任老访谈录”,当金名先生来扬采访时,老朋友远道而来,任老当然是很高兴的。但他又感到奇怪,因为以新闻单位名义来采访的事已经很少了。我们遂告以实情,任老大笑起来:“人只能死一次,我已经不会死了。”我们先是一愣,接着也一起笑起来,为老人的机敏,为老人的诙谐幽默。这既是任老智慧的流露,又是任老对待人生的态度,他真不愧是《优语集》的编著者啊。是不是因为任老--生遇上过太多的沉重,所以他就特别喜欢俳优的故事,模糊“舞台”与“人生”的界限?事情就在这样轻松的——也可以说是愉快的——气氛中,划上了句号。访谈录还是在报上登出来了,那是给別人看的;对于任老自己,已经是无所谓了。
“君王从此不早朝”
任老在1982年招收第一届博士生,当时报考的有两人,录取了一位——王小盾。小盾兄读硕士学位是投在复旦大学中文系著名教授王运熙先生门下。小盾兄在报考博士生前刚结婚,夫人朱绿梅女士在上海师范大学工作。小盾兄在考试的过程中没有向任老报告婚姻状况,一是国家没有规定;二是不知任老对此有什么看法,不敢造次,也有增加录取保险系数的考虑。进入正常学习程序后,又过了一段时间,朱老师来扬州探亲。看到朱老师,任老很高兴,聊起了家常,一副慈祥的样子;又对小盾说:“从明天起,你可以迟一个小时起床。”任老对小盾要求非常严格,刚入学的时候就和小盾约法:“你一天学习工作要有12个小时,一年365天只在春节放三天假。你要是做不到现在还可以回去。”任老的作息习惯是早睡早起。老年人睡眠少,任老一般在早晨五点多钟起床,到户外活动,由小盾陪着。几天后,任老在一个早上,用拐杖敲着小盾的窗户说:“你不要‘从此君王不早朝’啊!”这在一般人看来似乎有些不近情理。但小盾兄说:“这就是任老。他用毛笔写给我一个座右铭:‘聪明正直,至大至刚’。我的体会是再加上‘严格做事,严正做人’,这就是任老所给予我的最大教育。”等到小盾兄自己有了博士弟子,其中高一级的男生叫周广荣,低一级的女生叫马银琴,入学前是一对恋人,已经超过了法定的谈婚论嫁的年龄,由小盾兄主持,给这对新人举办了一个简朴而有纪念意义的结婚仪式,证婚人是广东音乐家协会主席、星海音乐学院赵宋光教授和上海戏剧学院的余秋雨教授。这前后两件事情是不是有着某种联系呢?我没有就此问过小盾兄。
文物
1989年12月21日,前苏联列宁格勒东方研究所中国文学博土、高级研究员孟列夫先生来扬访问任老。孟列夫先生说一口流利的汉语,交谈很方便。我陪他来到任老家。孟列夫先生与任老寒暄后,告诉任老,他这次是到中国敦煌考察,然后专程来扬州拜访任老的。任老说:“你不远万里来看我,我感到很荣幸,这也是我们扬州人的光荣。你们的研究工作做得很好,我们应当向你们学习。”客人连忙说:“岂敢!岂敢!”并且提到,他过去有一篇研究敦煌学的论文,曾受到任老的批评。任老菀尔一笑说不记得了。客人是从敦煌来的,所以很自然问道任老是什么时间去敦煌的。任老说我没有去过。客人满脸困惑。我连忙解释,任老过去受过不公正的待遇,没有机会去;后来可以去了,但又年事太高。任老问客人今年多大岁数,客人回答63岁。任老说我今年93岁。客人说,您可以做我的父亲了。我父亲的年龄比您还小一点。会谈后,任老请客人在来客签名簿上留下赠言。孟列夫先生写道:“我今天特来拜访任老。我读过您的大部分大著作。您的新作《敦煌歌辞总编》,上海古籍出版社已赠送我一部。祝您健康长寿。”客人要告别了,任老拿起桌上的一只盘子,盘中央是仿敦煌壁画飞天的彩绘,赠给孟列夫先生。客人对这件很有纪念意义的礼品极为欣赏,再三向任老表示谢意。任老送客至门口,并邀请他在方便的时候再来扬州作客。回到客厅后,任老告我:“那个东西是假的,不值钱。”我再次领教了任老“出彩”的本领。任老经常会有一些“小计谋”,他的意思大概是说那件礼品算不上是文物。可是他没有想到,在一个外国人看来,经过他的手赠送的东西就是文物啊。这一次搞错的可不是人家。
“老就是小”
北京大学出版社在80年代中期影印出版明万历间的《新刻金瓶梅词话》本,这是现存各种《金瓶梅》的祖本,其版本价值当然是不容置疑的。当时的发行规定很严格,只供专家教授作研究之用。书价也不菲,一套约在900元左右。任老通过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张锡厚教授订购一套。书已经发行了,但任老迟迟收不到书。这时北大来信说明,已经发现该书在邮寄过程中有遗失现象,务请派专人前来取回。这种事恐怕也是时代的产物,以后是绝无仅有的。当时的研究生管理部门负责人袁处长派我专程赴京取书。书是线装,一套20册,分装两函。这是任老90岁以后消遣的闲书之一。据胡忌先生告诉我,有一次他问任老:“您现在怎么爱看《金瓶梅》啊?”胡先生按辈份宜属任老晚辈,但他们已有几十年的交情,可视为师友之间,所以说话并无忌讳。任老以他惯有的幽默回答说:“老就是小啊!”这种话语意味之隽永,除了任老,我不知道谁还能说得出来。
首届博士论文答辩种种
任老的首届博士生王小盾的论文答辩是在1985年12月1日举行的,扬州师院从领导到有关部门都极为重视,聘请的答辩委员有中山大学王季思教授、南京师范大学唐圭璋教授、孙望教授、金启华教授、复旦大学王运熙教授、四川教育学院龙晦教授,任老本人也是委员之一。原本的答辩委员中还有山东大学王仲荦教授,王先生在回信中说到:“半塘先生一代文宗,命荦前来,荦不能辞。”就在答辩会前数日,王先生突发心脏病辞世,使我们极为感伤。这样的答辩阵容套一句时下的广告用语,可谓是豪华型的。在答辩会前,任老用毛笔恭抄了八页纸的“大字报”,内容包括“坚决反对‘唐词’意识”、“‘唐词’的说法就等于‘宋帽唐头’、‘明版《康熙字典》’”、“对待博士生答辩要严格要求,严格审查”等等,并要求张贴在答辩会场。我们尽管没有见过世面,是第一次举办博士生论文答辩,但估计没有这种规矩;经请示领导也没有好办法,最后就张贴在主会场旁边的工作人员临时办公室墙上。我们虽然费尽心机,答辩委员们还是看到了。但任老生怕别人看不到,在答辩会的发言中再次提出这些问题。王季思教授担任答辩会主席。王老是任老的同门师弟,他终于使任老得到了满意的答复。王老说:“任老关于否定‘唐词’的意见是对的。”他首先作出这种肯定;接着又指出:“学术界为什么还有人这么说呢?主要是一种习惯。有些错误的东西,大家都这样说,也只好将错就错。名实不符的事情总是有的。”任老这种执着的态度究竟应该如何解释呢?关于词的起源问题,学术界长期以来一直是有争议的。任老开辟了唐艺研究这一新的学术领域以后,对这个问题有了自己深刻的见解。小盾兄在他的博士论文《隋唐五代燕乐杂言歌辞研究》中,可以说对词的起源问题作出了令人信服的最后结论。任老是用这种独特的方式,来表明他对学生及学生论文价值的高度信任。1949年以后,任老很少上讲台。他招收第一届博士生时已是86岁高龄,所以有一种紧迫感、责任感。任老又是极自信的人,因而对学生的培养教育工作极为重视,倾注了全部的心血。他常说,博士生的质量必须达到国家部颁标准。小盾兄投到任老门下,自是他们师生的缘份,有这样的老师又有这样的学生,也可以说是一段师生奇缘。小盾兄只用了两年时间,就完成了博士论文,1996年由中华书局出版后,获上海市1996~1997年度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二等奖、国家教育部第二届人文社会科学研究成果三等奖。作为博士论文的衍生,小盾兄取得了令人叹服的系列成果:《唐代酒令与词》一文获上海市1986~1993年度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一等奖、专著《唐代酒令艺术:关于敦煌舞谱、早期文人词及其文化背景的研究》获江苏省第五届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一等奖。小盾兄没有辜负老师的信任,而任老的睿智、严正亦由此可见一斑。这次论文答辩会的与众不同,也以不同版本,在扬州师院成为人们谈资的“保留节目”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