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追忆

任老艺事杂记

盆景

先生曾一度迷恋于盆景。巧不巧的,这“一度”是5年,正好是先生戴上“右派”帽子的5年。有人说,1962年先生有幸被去掉了帽子,于是就不寄情于“景”了;也有人说,因为值3年困难时期,连人活着都难,哪还有余暇去侍弄“盆”!但不管如何说,先生恋于盆景,定有所寄托,必然在理;不过沉溺程度之深,恐常人不易窥其究竟了。或者是迷恋之深,其意不止一个方面。

以下主要得自先生的自述。谨依据旧信,编纂如下。(顺便说一句,先生青少年长于扬州,建国后又在成都多年;扬州、成都两地历来为我国盆景艺术之渊薮,根基深厚,此为其大背景,似不可忽。)

1958年春季后,先生即留意于盆栽艺术,躬亲从事,日有收益。至年底,所蓄已较可观。该年年终,写信给我,稍露其得趣之状,回:“弟案头有扬州石菖蒲、上海螃蟹水仙(今年蓉市无水仙)、老根海棠杜鹃(两花接枝而成,此间名品)及南京雨花台螺子石若干,都可顾盼,已较一般人所有丰富。情怀有寄,不复郁郁,堪告远好。”春节过后,到1959年初夏,他对盆景爱好的投入,已与艺术创作无异。如云:“布置一盆山景,不殊作一幅画,煞费构思。其有成就者,十难得一,余虽不沦于废品,亦不耐鉴赏耳。”

与此前后,由于爱好而涉猎日广,难免有癖。也想把自己的所爱推及友好,评判优劣。1959年8月10日,兴之所至,灯下作书又说起:“近因舍侄从上海寄了十余花盆来赠我,我为酬其美意,特于盆内实其内容,已各有发展,粗可入目,不久即摄几张照片寄给舍侄。届时拟选寄几片给兄看看,活活眼目。台上戏固值欣赏,盆中景亦值欣赏!”这里的最后两句话,对我所说,针对性极强。因为这时我正在北京。为了工作需要,准备庆祝国庆十周年,日夜忙于看戏,“台上戏”或好或次。非看不可,难免有些厌烦;先生竟理会到此,强调了“盆中景”,接着笔锋一转,更说出一番“强中更有强中手”的大道理来。

弟此盆中翠竹亭亭玉立者是戏台上的旦,翠竹旁一怪石,痴守不动,是戏台上的丑。有一景,弟题曰“痴汉守妇”,正是如此。今年此间花会上有盆景数千,最高者乃“屈原行吟泽畔”与“渊明有事西畴”,二盆作者皆黄君希成,为此中第一高手!弟有黄君手植一盆,取黄山孤松横岭之意,题曰“黄山意”——取材非松,乃极平常之紫荆耳。此间公园内,粹蜀中盆景精华,有百四十岁之石榴,有五十余岁之梅,八十余岁之迁君子,真希世之品。若弟所有,大都两三岁之柔枝弱干而已,殊可笑人。

可惜我当时对此一无体会。即使如此,先生仍贯彻原意,随后附来所制“虎峰”小影一帧,详叙此影之丰富内涵。“因植虎刺三栋,全盆重点在峰,故名之。盆长尺五,而宽仅二寸,布置如绘图中之长卷。负手而望者意趣闲淡,非若我辈之忙迫。左二株尚未培育到好处,特略见全盆格属耳。兄于此无所感染,而弟哓哓不已,仿佛在唱诸官调,可笑也。”又:“盆值七元,刺三株值一元五,小人值二角,峰石值三角,盆下两座值二元,耗费比下棋、看戏都多。”这末后一句又是对我的嘲谑。

如此的一个盆景癖,对学业岂不大有影响?先生内心的矛盾实有所表露。到国庆十周年过后,他这样说:“迷恋于盆量不辍,费时失‘业’,奈何,奈何!陷溺已深,拯救不易了!”有时,他也想到把盆景之艺与唐代文艺研究联系起来,作一尝试,但终究没有指望。

按之事实,我至今认为拯救先生险溺于盆景之深的契机该在于1960年进入的困难时期。普遍流行的水肿病害得人生机肃煞,一切劳动只为了一个目标:糊口。如前所述,先生必得为“三纲五常”而劳碌;夫人病来只好躺下呻吟,病去,则服劳如故,种瓜菜生产自救。到这个阶段,先生来信中默然而叹:“盆景尚余三十余盆,一年来已不大过问,仅保持其不枯死面已。”再稍后,我想大家就不必再过问了!

学戏与评戏

人所共知,任中敏先生学过戏、评过戏,但是否上过台粉墨登场,这一节就非我所知了。故无从谈起他的表演。

先说学戏。80年代以来我聆听先生之教机会很多,淡到戏事内容不少,现在只求其最突出者略述一二。一是先生得意地表示梅大王(兰芳,1918年被推为“剧界大王”)是他的师弟,虽梅比他年长三岁。此话不假。1917年先生在北京大学读书时为吴梅先生得意弟子,吴先生课上教授南北曲,常为学生示范习唱昆曲;其时还有曲师赵逸叟专为学生进修以便达到纯熟的境界。先生学过《定情》《赐盒》《酒楼》等几出《长生殿》曲。稍后,梅兰芳即受吴梅指导学昆曲。又向赵逸叟请益。虽然这种传授都不是旧科班的师徒关系,但习惯上所说“先进师门为大”还是适用的,故可戏称梅兰芳为任中敏的师弟。二是任中敏观赏梅大王的戏不少,有一次居然还挑剔过梅在表演上的不足——“其实我对皮黄戏毕竟是个门外汉”,他沉思于往昔,缓缓道来,“哪里会挑出梅兰芳的错!那天,我坐在前排盯着他,自始至终,最后发现他的鼻子尖上冒出不少汗珠子。而这出戏按戏情这个旦角是不该出汗的。因此,梅兰芳对我的批评也无可奈何!”

除了学昆曲,先生那时在北京还学过京戏。他说他秉性粗犷。要学的是花脸这一门。于是请了一位梨园行的教师爷来“开蒙”。教师爷看是一个大学生,知道他不是想唱戏“下海”的,用不着按步就班学,就试试听先生的嗓门,拣一出身上省事的戏,或许今后可上台一展歌喉。商议的结果认为《二进宫》合适。先生具有一副好嗓子,洪而宽,亮而醇,那么就一字一句、一板一眼地虚心地学戏里的徐延昭。谁知先生跟着教师学了三四次,就提出异议来。“我说,那徐延昭的喝词有不通的,要改。改了我才能唱。可是教师他大不以为然,说那唱词字字句句连带唱腔全是祖师爷传下来的,不能动!”任老又说,等他这次走了后,我真的动手改了几句唱词,自以为改得比原词为好,当他再次来教我时,我把改动过的词给他,一说,这可乐了。“他说,您改得好不好我不明白,但有一说,照你这样改的,我可没法唱了——我还怎么教?”两下各不相让,从此先生的京戏花脸戏就一出也未学成。话虽如此,先生对京戏的老生和花脸戏仍一直喜欢,尤其在晚年出不了门,在电视机的播出节目中,还不断的兴致盎然的自以为能品出(西)皮、(二)黄的京味来。

连带说到评戏。因为先生早年即对昆曲情有所钟,故而到老仍常有眷恋。1956年浙江昆苏刚团一出《十五贯》给昆剧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先生远在四川闻知消息后也感到兴奋,等待一赏昆苏剧团的丰采。1958年该团到成都演出,先生连看数场后,有如下评论:“《长生殿》内《定情·赐盒·小宴·惊变·埋玉》等折,周传瑛嗓音几乎干了,扮相又坏,不能撑持,故演了十五场,上座很不好。旦色演《断桥》者甚好,演杨妃者有问题。他们的做工太求合节拍,弄得一起一落太显著,真有点傀儡被牵动的味儿,不好。《断桥》【金络索】‘害得奴几丧残生句’,唱腔甚美听”……可以看出确是行家的口气。

可是先生在川多年,对川戏颇有偏见。而我则每每向先生称赞川戏如何如何,特别是老一辈演员的拿手戏。那是1959年四川省戏曲会演期间,任老被邀作观摩代表,欣赏多次。会后他对川戏流露出“真情”,来信告我:

弟以不爱川戏为大幸事!因此间戏曲十之九为川戏,戏种、戏班、新戏层出不穷,倘爱好它,便是生活上背个大包袱,因不胜追逐之苦也。张德成、刘成基、陈书舫都着过。刘确有丑脚天才,功候亦足,故川戏中惟丑脚戏值得看。顽固派(如我)的见解如此。

我认为“顽固派”自有他的优点,尤其是对川戏中高腔的唱,不少听众提出过不同看法;这些客观现象是应该研究的。记得任老也对我多次说过川戏的唱“不中听”。至少这种评论比一味专捧年青貌美而无演艺可言的角儿更有价值吧。

说到我的家乡戏——越剧,先生毫不客气,骂不绝口。我因为也不欣赏越剧,唾骂由他。先生的主要论点有二:一是全女班,脂粉气太重,改不了。“戏中缺少阳刚之美,叽叽喳喳一道汤,成不了气候!”二是本身缺少艺术基础,建国前的发展靠落后面支持,结姊妹,拜姨太太为“过房娘”;建国后转向进步,求得领导方面的青睐。脂粉气依然,或有过之。

书法

当世的文人学者案头常备文房四宝(笔墨纸砚)的已稀如凤毛麟角,写毛笔字的已成为“书法家”的专业。这是时代使然。可以这样说,读书写字人拿毛笔的时间多寡其必然趋势为一代不如一代。任老活到95岁高龄,按传统说法,是经历了五代人,所以他中年以后也使用钢笔以求方便。但习惯上仍以毛笔为主,所谓积习难改;何况他中年以前确在书法上下过死功夫。

郑逸梅先生在《书坛旧闻·书林片叶》中说到当代书家学有所宗时,记“学胡汉民者,有李仙根、任中敏、黄乃春、潘勤孟等”。胡汉民书以《曹全碑》体负盛名,任老曾追随这位国民党元老多年(汉民中学即为纪念其人而立),作书受胡汉民之影响原在情理之中。潘勤孟较年轻,宜兴人,胡汉民曾见其临《曹全碑》之作,说“潘君之作,蔚然深秀,妙绝时人,信所谓后生可畏也”。后来潘勤孟即以书法卖字贴补生活,直至去世,得年72岁(1911年~1982年9月23日)。任中敏毕生虽未以卖字为生,他的临《曹全碑》体也未见有潘勤孟功力之深。不过他另有造诣,致力于小篆,实非一般书家可匹敌。先生尝自谦地述及此事:

弟生平学书无成就,惟于小篆略有工夫,又笃好。

他年颓废之前,天能假我一二年之光景,仍愿好好写一百副篆联存世,为身后点缀,非好名,乃留念耳(向后死的友朋留念)。届时定以较精者一副奉赠,兄待之可也。……戊戌除夕前二日半塘草于成都。

任老的这个想法,直到他耄耋之年。当然实际上不会有一二年光景专心于写篆联,但他还是兴有所至提笔写过不少篆书。只是“以毛笔或蔗滓莲房等作墨戏。今日已颇不易,因文房皆难备,更有时间与闲情二端益难备耳”(同上札的另一段)。于是他只能退而求其次,以“量中求质”作书为友朋留念。说是“今天写了一些,选可看者一纸奉,幸存留,勿毁弃,他年若集弟生前手泽,此纸可入选。一笑”。

其实,一个人的书法水平,哪能是拼一阵子多写几幅就可以选出一纸水平高的来!没有五年十年的死功夫怕是还进不了门,窥不得径。达到一个书家的高峰期一般说总要有十年二十年的探求,少不得尚有其他的多种因素的促成。

任老没有出版过书法集,以后也不一定会出。世人自然时无法全面评述任老的书法所达到的成就。这对任老说并无遗憾。作为此文的收尾,我只希望我们作为任老的后辈千万不要忘却先辈的遗泽。这份宝贵的纪念大半都留在他的著作上了;读者在拜读任著之后,如有余兴,不妨去现今扬州大学的“半塘”湖边瞻仰一块不高的石碑,那碑就竖在半塘老人仙逝前故居的旁边不到100米处。

作于1999年6月6日先生诞生102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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